晚间睡觉时,王小郎抱了自己的被褥要去他娘屋里睡。他娘本不愿意,怕万一给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说出什么闲话。但见儿子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吓成这样,一时心疼就任他在自己屋里拿两条长凳搭了两块木板睡了。
到了第二日上,屋外雄鸡报晓,红日东升,白生生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将进来,才将王小郎心头的阴霾驱散。
他仔仔细细把昨天傍晚遇到的事给他娘学了一遍,他娘也给唬得面无人色。半晌方道:“咱不怕!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该怕的是丧良心的王八犊子,好好的一个家叫他毁的家破人亡,天杀的王八犊子,老天爷怎么不打雷……”
王小郎见他娘越骂越激动,忙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快别骂了,仔细叫人听见!”
他娘只好住嘴,仍不解恨的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咕哝一句:“看老天打雷不劈死你。”
回头对王小郎说:“咱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做到,失信于人还好,失信于鬼可要遭报应的。你别怕,明天娘跟你一起去。”
因柳大善人家要用的油还没送够,这日王小郎又跑了两趟。每次路过那片柳林时,心里总是毛毛的,总忍不住想往那里瞄一眼,看了又赶紧挪开视线。
到了傍晚,找邻居借了柄斧子。邻居赵大和赵二兄弟俩是樵夫,每天上山砍柴,遇到的事多了,是以胆子奇大。王小郎于是邀了兄弟两个一起去。
到了柳林,王小郎走到昨日那女子手指的地方,带着三人进入林中。走了二十来步,果然见好大一颗歪脖柳树,其中一根粗枝斜斜伸出,看那样子若在上面自缢,的确极方便。
王小郎道:“应该就是它了。”
赵家兄弟是做惯这活计的,也不用王小二母子插手,三两下就将那树枝砍了下来,四人一把火将它烧了个干净。
火焰将尽,余烟袅袅中,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十来步开外的地上就多了名女子。仍是鹅黄的衫子,长发披散在脸侧,遮了大半张脸孔。
她遥遥对着几人下拜,细声细气的说道:“多谢几位乡邻高义,柳氏在此谢过。今日脱困,必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边说着,人已站起,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凭空不见了,只是声音仍遥遥传来,“可怜我的孩儿才刚刚成型,相公落个尸骨无存……”
那声音渐渐远的听不清楚,只隐约几句似乎是说,必叫他血债血偿之类的话。
饶是赵氏兄弟胆大,此时也是浑身汗毛直竖,几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之色。他们不约而同举步前行,仓皇出了林子。
☆、第五章 水鬼
第二日上,杜岩在庆州城内人口密集的地方走了一遍。一日之间,柳氏鬼魂回来索命的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连带数月前,太守之子陈子邺害人家破人亡的事,又被拿出来一番添油加醋。
杜岩在其中推波助澜,才满意的冷笑:“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下午,杜岩在客舍准备了一番,才背着包袱出了城门,一路向西而去。
城西六十里有座双峰山,绕山一片密密的林子,陈康年的长子陈子邺带着一帮人昨日去了林子打猎。杜岩早摸清了他的行程,知道他今日应该回返了。
杜岩向西约莫走了二十来里,渐渐起风了,黄昏落日被尘土吞噬,天地只剩昏黄一片。
俄顷,风起云涌,大雨将至。
他站在乌云下仰头望天,只见风云际会,变幻莫测。逢此天气,他脑中念头一转,将前头的计划做了些调整。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转身去了路边的茶寮。向掌柜购买了几个牛皮水囊,盛满水,还有一些面粉,然后背着继续向西。
雨点啪嗒啪嗒砸下来,溅起地上的尘土,弥散着淡淡的泥土腥气。溅在一干锦衣华服公子的衣衫上,晕开一朵朵小花。
这一众十来个人,由四五名青年公子带着几个健奴。他们前行了约莫半里,听到叮咚水声,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湍急,水深河宽,正是穿庆州城而出的曲罗河。
这时风雨越发大了,雨助风势,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风中夹杂着枯叶、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身下的马不时转头避风雨,眼看行步为艰。
为首的青年二十七八的样子,鼻如鹰钩,满脸桀骜不驯之色。脸色却很苍白,皮肤松弛,眼下一片青影,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
这人正是庆州府赫赫大名的“大公子”陈子邺,太守陈康年的嫡长公子。
他“呸”了一声吐掉嘴里吹进的不知什么东西,低咒了一句:“这鬼天气!”
陈子邺身后落后一个马头的青年拿手挡着唇,对陈子邺道:“大公子,这样不行,得找个地方避雨。”他在脸上抹了几把,擦掉上面的雨水,道:“我记得溯河而上约莫里许地有座废弃的庄子,不若去庄中避雨。”
陈子邺点头应好。
后方一个仆从急忙甩着马缰几步超过众人,挨近陈子邺,小声道:“大公子,那里怕是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陈子邺回头看着他问。
那仆从脸色有些怪异,似乎是难以启齿,又似乎带着几分恐惧。吭哧几声,见陈子邺脸色转为不耐,忙道:“大公子可还记得柳氏的丈夫杨益,就是在前边……”
“柳氏?谁呀?”陈子邺话刚出口就记起来了,又道:“哦,就是柳林那个大肚婆。他丈夫怎么了?”
仆从暗道,果真是坏事做的太多了,连自己害死的人都不记得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有半分不敬,“那杨益不是要上京城告状去,大公子吩咐小的务必让他出不去庆州地界,他就是在这河里‘淹死’的,就在那里……”
他伸手指着东南方向,那里隐隐绰绰能看到一座小小的庄子,河水在庄前七八丈处流过。
陈子邺拿马鞭在仆从身上敲了一下,笑骂道:“胆小鬼!有什么好怕的?别说他已经死了,就是活着你家公子我也能让他再死一次。他若是变成了厉鬼,公子我就把他捉来,也让大家见见鬼长什么样!”
“你们说是不是?”他回过头意气风发的看着众人。
几名华服公子都是轰然而笑,七嘴八舌好一阵阿谀奉承。
黑色云层压得极低,将天空遮蔽的严严实实,不过酉时三刻左右,看起来倒像是夜色降临。
一众人奔到庄前,身上俱已湿透,一个个看起来都是狼狈不堪。
那庄子不知闲置多久,破败不堪,大门早已不知被哪个流浪汉劈了烧柴。
众人长驱直入,见满院凋敝,四下长满了杂草。因为是秋季,杂草的叶子早落光了,枝条干枯羸弱,被风肆虐后,断枝败叶堆积满地。唯有正中一条道,是青石板铺成,虽然石板多有断裂,脏的看不清颜色,倒还勉强能走。
青石板道尽头是主屋正堂,两侧各有一座东西厢房。窗户已破败,门早没了,都洞开着。仅西厢房还留着一扇,被风吹得开开合合,发出“吱扭吱扭”声。偶尔一下打在门框上,“啪”的一声,震得门框一抖,似乎随时都会散了架。
此时的雨渐成瓢泼之势,他们顾不上打量,匆匆忙下马,抱着头冲进屋内。仆从们赶紧将马牵进东西两厢避雨。
仆从在屋内找了些干柴,又拆了窗户,在屋里生了两堆火。
屋里随便堆放着干草扎成的草垫子,还有两个破碗,破衣烂衫,像是有流浪汉曾在这里落脚。
公子们也不让仆从动手,自己拖了草垫子也顾不上脏,在里面的火堆旁跪坐下来。仆从们就着门口的火堆,将公子们脱下的外衣高高撑起在火焰上烤。
公子们一会咒骂这大雨倾盆的鬼天气,一会说些浑话,间或评论下哪家青楼妓宅的妓子更撩人。
过了两刻钟左右,大雨仍没停下的趋势,天如泼墨,宛如深夜。
这时坐在门口的仆从听到青石板道上似乎有什么轻微的响动,似脚步踩在水里特有的声音。
没等他仔细分辨,视线中就出现了一个人。漆黑的夜色与火光交界的区域内,他头上的发乱糟糟披散着,湿哒哒结成一缕一缕,黏在脸上,乱发中露出来的脸色白得渗人。
他半低着脑袋,走路时佝偻着腰,双臂软哒哒垂着,跟脚步完全不合拍得随意轻微摆动,看上去说不清的诡异。特别是在这样的入夜时分,暴雨如注的入夜时分,更显得无比阴森恐怖。
一名仆从猛然抬头,下意识喝到:“什么人?滚出去!”
他们平时跟着主子作威作福惯了,一项对百姓没什么好话。
那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自跨过门槛。他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鞋子里都是水,每走一步,就有水从鞋子里挤出来。加上头上身上滴下来的水,走过的地方一路水痕,脚步踢踏朝里面公子们的火堆去了。
刚才那发话的仆从喝骂了一声,待仔细看清那人,忍不住浑身汗毛炸起,腾地一下摔倒在草垫上。
他满脸惊惧,却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人,只见那人径自在公子们中间坐下来,仍是不抬头,雨滴从发上不停落下来,滴在火堆旁,发出呲呲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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