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这是生死之际,不是平时教导他的时候。多什么嘴,嫌命长吗?
杜岩嗤笑一声,“就算是老虎,也是牙齿掉光的老虎。”
说罢再也不管他,意兴阑珊的挥手,大踏步走远,没几步就隐入拐角处。
夜鹰愕然瞪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自嘲一笑,“牙齿掉光的老虎?还真是!”
他话音未落,却见人影一闪,杜岩竟又回来了。他心中一紧,难道他后悔了,觉得还是把我杀了的好?
夜鹰紧抿着唇,袖子里的双手暗暗握紧。
杜岩在他面前站定,伸出一只手道:“人皮面具,还有秘药,师傅都给了我吧。”
夜鹰暗自吁了口气,将拳头松开,嘴上却状似不甘道:“没有带在身上,放在我屋里,现在怕是被搜走了。”
杜岩嗤笑一声:“这话骗骗别人还行。师傅的中衣上至少缝有十七八个口袋,要不要脱下来数数?师傅谨慎惯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随身携带,师傅怎么放心?”
“哦,还有,人皮面具共有五张,自神手张去世,全天下也仅剩这五张了,都在师傅手里。我清楚的很,师傅可别糊弄我。”杜岩闲闲说道。
夜鹰合上因惊讶略微张开的嘴,认命的在怀里一阵掏摸。到了这时他对这个弟子的心机才算是真的了解,他没料到自己的底牌早被人家掀了个底朝天。他现在的身体连个普通人都不如,若再耍花招,无疑自寻死路。
杜岩接过夜鹰递过来人皮面具和几个小瓶子,检查一遍揣进怀里,冲夜鹰挥挥手,一转身就没影了。
☆、第二章 寻根
杜岩这些年心心念念想着回家,他和其他被拐的孩子不一样。其他孩子多是出身贫家农户,家里兄弟姐妹多,生活艰难。在贼窝里虽然学艺艰苦,还经常遭遇打骂,但好歹能吃饱穿暖,比家里时时饿肚子强多了。
而他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好歹家境殷实,父母慈爱。幼年太过美好的生活,让他对家充满眷恋。就算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高,没有人再打他骂他,生活也相当逍遥。但内心深处总觉得空落落的,总有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因此回家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这些年跟着德庆班也走过不少地方,从这座城去到那座城,他暗自留心,在这些城市中却从没发现过家乡的影子,只隐约记得幼时听母亲提过我们青州什么的。
但他不清楚到底是青州、清州、还是庆州,是在哪府哪道。好在他年纪还轻,慢慢寻找,总是能找到的。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走遍大江南北,把能打听到的发音相同的城镇都找了一遍。
此时正是大周至德十九年。
大周朝自开国女帝之后,后人一代不如一代。朝廷上下耽于享乐,奢靡无度,百年下来,内忧外患,战乱频起。杜岩一路行来,但见流寇四起,官匪难分,百姓生计艰难。他偶尔出手救助百姓,但所经途中,满眼不平,他一人一力,着实有心无力,也只好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这一日来到位于庆州与怀州接壤的小坯县,时值中秋,天空晦暗,落叶飘零。
突然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像跳出杜岩的脑海:大雪、深巷、长街、水井、摔倒的幼童、满脸心疼的妇人……杜岩看看左右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景物,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滋味直冲鼻腔,使得他双眼一热,两行泪倏然而下。
“就是这里了……”杜岩在心里狂喊,他不顾一切向前奔去。两旁的景物也越来越熟悉,前方应该有一口井,井旁有一颗百年的大槐树。过了这口井再走一段距离,有家灯烛店,灯烛店挨着的就是自家的八间两层气派的米粮铺子。
他路过井旁,看到了井旁的大槐树,心里已能确定。走到原来的灯烛店门口,他不由吁了口气,还在!离家十三年,这家灯烛店依旧还是当初不死不活的样子。
探头往前看去,米粮铺子也还在,只是上面原来挂着杜记米粮的招牌换成了陈记。杜岩皱皱眉头,心里不由猜测:是爹做生意蚀了本,把铺子卖了?还是生意做大了,去州府了?
他顾不上找人打探,急急往家的方向走去。杜宅位于镇中,是极好的地段。杜岩凭着记忆匆匆忙忙走到家门口,入眼处朱漆大门,金黄门钉,高高的门楣上书写着两个黑金大字:陈府。
杜岩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平民百姓该有的制式!难道自己走错地方了?再仔细看看左右,没错,就是这里!
对面人家院里种着一颗杏树,枝桠伸出墙外,每到杏子成熟季节,累累果实将那枝条压得极低,人从墙外走过,伸手就能摘下一颗。那家主人是个很和善的老头,总是笑眯眯任人摘果子也不生气。
这个时节虽没杏子,然那枝条斜倚而出,树叶被风吹得零落满地,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虽长大粗壮了不少,但枝桠的走势形态,分明仍是旧时模样。
他的心像是被风吹吹走了温度,冰冷的无力下坠。站在原地缓了一刻,深吸了口气,上前拍门。半晌,里面传来极不耐烦的声音:“谁呀?拍什么拍,刚眯瞪一会儿……”
那门发出闷闷的声音缓缓打开一个刚能露出一张脸的缝隙,门中探出一张不耐烦的胖脸,大嘴巴一张,扬扬下巴问道:“你找谁?”
杜岩好声好气问道:“敢问大叔,这里可是杜宅?”
那人不耐烦得皱皱眉头:“瞎了你的狗眼,没看清上面的字吗?这里是陈府!”
说罢,双手使劲,就要合门。杜岩忙伸手挡住,赔笑道:“大叔请稍等,十多年前,这里应该是杜宅的,请问现在他们都哪去了?”
那人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杜家人啊,早死光了!”
说完直接将门狠狠一关,发出砰地一声响,震得积年灰尘簌簌下落。
那灰尘钻进杜岩的衣领,似乎也被风吹成冰渣,顺着前胸流下,似乎要把他的心一起冻结。
他站在原地不知多久,街上冷冷清清,杳无人迹,耳边一遍一遍萦绕着那句:早死光了!早死光了!
不知哪里飘来一片树叶,倏忽在他眼前飞过,他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家的族人就居住在这附近,只要转过胡同,后面一片便是杜家的聚居地。
他拔腿就走,不曾想站的久了,腿早已麻木,这一动差点摔了,趔趄几步方才稳住。在原地活动了几下,稳稳心神,深吸一口气向胡同走去。
拐过胡同,他在左首第二家的白板门前站定,屈起中指叩门。
片刻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站在门口,打量杜岩几眼,问道:“你找谁?莫不是走错门了?”
杜岩见那人隐约还有旧时的样子,却一时想不起名字。这户人家应该是父亲的三叔家,眼前之人应该是三叔公的儿子。
杜岩想不起来他到底排行第几,自己该怎么称呼,只好自我介绍到:“叔,我是前面杜诚家的儿子杜岩。”
那汉子愣了半晌,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喃喃道:“像,像,长得真像……”突然回头大叫道:“爹、娘,快来看看,谁回来了!”
这时西边厢房的破棉布帘子打起,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从帘后探出上身,手里还抱着个一岁多的娃娃,看见汉子,奶声奶气叫了声:“爹”。
那妇人和杜岩的目光一触,脸上露出怯笑,又钻进里面去了。
汉子不由分说拉了杜岩进院,边走边叫,“爹、娘,快出来看……”
堂屋门口出来一名老汉,裹着薄薄的破夹衣,头发稀稀拉拉在头顶挽了个小小的发髻,嘴里抽着旱烟,吐出几个烟圈,叱道:“咋咋呼呼什么,这么大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他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近,他突然看清了杜岩的相貌,吃了一惊,回头对老伴说:“孩儿他娘,快出来看看,这孩子生的像谁,怎么一时记不起来了?”
眼前的老头确是三叔公没错,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这时门口又抢出一名老妇,眯缝着眼打量了杜岩几眼。杜岩上前冲两位老人施了一礼,道:“三叔公、三叔婆,是杜岩回来了。”
三叔婆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打量杜岩好一会儿,思索半晌双手一拍大腿,带着哭腔道:“是诚哥家的岩小子?你这孩子跑哪去啦?这么多年没回来,你爹娘……”
三叔公一把拉住杜岩,对老伴呵斥一句,“瞎咧咧啥!天凉,先让孩子进来暖和暖和。”
回头对杜岩介绍领他进门的汉子,“这是你五叔,还记得吗?”
杜岩点头道:“记得,五叔在家里的铺子做过活。”
五叔边让他进屋,边欣慰的说:“难得你小子还记得。”
房屋低矮,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屋顶。窗户上蒙着层窗纸,被烟熏的黄黑一色。若非敞着门,这屋里几乎和黑夜相差无几。
几个人在室内摆着的矮脚胡床上坐下来,都急着打听对方的状况,乱糟糟同时开腔,一个说:“我家里怎么变成陈府了,爹和娘哪去了?”另一个说:“这些年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没回来?”三叔婆和五叔也抢着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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