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陡然停歇。
似是想起了什么,梁禅呼吸一下紊乱了。
他猛然站起,望着窗外,说:“陛下……快逃……窦宪……窦宪在追捕臣下!”
行夜脸色骤变。
细细一听,门外的兵马之声果然隐约可见,行夜咬着牙暗恨地瞥了一眼梁禅。因为这个人,万一窦宪发现了陛下……
“陛下,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行夜上前,刘肇的目光却再次落到床榻上的女孩身上。
行夜皱着眉头,刘肇却似是陷入了深思。
“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刘肇蓦然间沉吟,抬眸,“朕,想要和朕的‘舅舅’清清楚楚地,交谈一次。”
“陛下?!”行夜大惊。
天空中传来一声沁耳的啁啾,君骘敏锐地抬头,伸出手臂,青雀急旋而下,君骘取下布条,看完后脸色几番变化。
“想要找他深谈便深谈吧。在这之前,还是让你知道的好。”君骘神色里有些许古怪,几分试探地盯着刘肇,一字一句地说道:“窦笃死了,于雒阳城。”
今夜死的,但今夜,陛下却不在宫中。一瞬间,君骘脑中思路脉络飞速整理开来。
那么,两种可能。第一,陛下早已料到窦家兄弟的折兵而返,早先便下了暗嘱,一旦窦家人入雒阳即刻诛杀。第二,有人擅作主张,杀了窦笃。
虽说他更疑心第一个缘由,但是,倘若他当真料到窦家兄弟兵临城下,那么,绝不可能为了除掉一个窦归荑而冒险出城。因为从矛盾推测,似乎第二种缘由更加实际。
但若是有人擅自诛杀窦笃。有那种压倒性兵力和意欲的,雒阳城里似乎并没有那样的人。难道是阴氏?可他们和窦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君骘脑中一边深入思索,而眼眸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
却见刘肇脸色霎时一白:“窦笃?你是说,窦笃?”
君骘眉头缓缓蹙起。难道说,陛下他,当真从来没有要加害窦归荑的意思。他说会立她为后,是真心的?
那么,为何耿家会暗自加害窦归荑?
他可以选择在这时候问他,但是敏锐谨慎的天性,让他不轻易将这样关键的话作为诱饵抛出来试探对方的心意。
行夜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似的蓦然抬眸。
君骘还想要说什么,却被行夜一把捂住嘴巴,行夜示意陛下噤声,梁禅也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细碎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这个屋子。
君骘眸色渐渐暗沉下来。
没用的,已经……太迟了。
梁禅脸色煞白一片,窦宪是来追捕他的,可是万一拖累了陛下也落入这叛贼手中,那他便成了梁家莫大的罪人。
无论如何……也要保护陛下。
梁禅回过头,望了一眼君骘。君骘似是明白了什么,眸色一变。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梁禅从窗口跳出,霎时间外面潜伏的士兵喧闹着追赶上去,前一刻还寂静诡异的气氛,蓦然演变成了轰烈的追捕。
还没走出百米开外,便听见利箭破空之声,再来,便是深深刺入皮肉的瘆人声响。
梁禅被射中了大腿,整个人向前扑跪下去。
士兵将他围起来,梁禅想要站起,却再一次重重跌倒在地上。
一双墨色的靴走到他的面前,他吃力地抬起头,怒瞪着好整以暇俯视着自己的那个熟悉的人。
“俘兵可活,逃兵必死。”窦宪的眼眸映着火光,如同阎罗一般慑人的气势伫立于梁禅面前。
“一个人……怎么可能狠毒到这个地步?窦宪,恶果终将自食,即便你如今得意……”他的话霎时间哽住,窦宪缓缓地抽出刀来,与剑鞘的摩擦之声缓慢而可怖,几乎要磨灭他所有说话的勇气。
“这把刀……颠倒国本,屠我满门……不过没关系,即便我死了……即便,梁家最后一条血脉也消失,但是,并不代表着灭绝……”
窦宪眼睛微微眯起。
梁禅蓦然间凶狠地笑起来,肆意张狂:“别忘了……我们的陛下……他身体里也有一半的血,是梁家的!”
“陛下他,无论如何,也会为我们……报仇雪恨!”
这一句话似是霎时间消散在了风中,但是,也深深刻入了不远处黑屋中,屏息红目的少年心中。
行夜生怕陛下按捺不住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窦宪那是如狼似虎一般的人啊,同时,又兼具着狐狸的奸猾敏锐。
稍一行差踏错,便是挫骨扬灰!
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能被他们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君骘的眼睛通红。儿时同梁禅一起的回忆如潮水涌入脑海,那时候小心翼翼捡起受伤灰雀的他,笑容无害而明朗。
和出生庶子的他不同,梁禅他是梁家唯一的嫡子,是万众瞩目下出生的人。从小刀剑之物连碰也不曾让他碰一下。
稚气的他也曾牵着他的手,穿过雒阳城的大街小巷,笑声朗朗。
如果不是当年君冉之的事情发生,他们会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然而这样娇弱的小男孩,却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能够如此坦荡地直面死亡。
原来,无论谁都是这样,命运的刀刃不知何时就会架在脖子上,顷刻间了结其性命,谁也无能为力。
然而,没有关系,有些人的死亡,是为了延续新的希望。
君骘将目光转移到刘肇的身上。
但愿梁禅的性命,能够牺牲得有所价值。此刻的他们,必须沉住气。
然而转瞬间,他瞳孔骤缩,浑身狠狠一震。
那……那是?!
刘肇也察觉到了君骘的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望去。
原本陷入昏迷数个时辰的归荑,此刻,眼眸清明,恰好与他的视线相接,一瞬不瞬地盯着刘肇。
刘肇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住她的嘴,然而却似是慢了一步。
她苍白的薄唇,蓦然微启。
-
窦宪望着明明惧怕得浑身颤抖的梁禅,此刻眼神里却充满了憎恨与怒火。他蹲了下来,说:“恨我吗?因为我害死了你们全家,所以恨我?”
“那么,你觉得如若当年是你们梁家先发制人,如今会是何景象?”窦宪替他擦着脸颊上的血渍,望着他战栗的瞳孔,“我们究竟有何野心,我们所追求的,也不过是安然地存活。”
梁禅咬着牙,“你要杀便杀,又何苦以诋毁我亲族为幕布来为你自己的恶行遮掩,你这懦夫!”
“罢了,你自己下黄泉去,好好问清楚你的姑母们,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窦家的。”窦宪后退两步,高高地扬起剑,“想来,阎王殿面前,我即便是要挨千刀,其中的八百,你们梁家也得好好受着……”
“天若有眼,窦氏必诛!”梁禅紧紧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吼道。
狂风席卷过地面,扬起尘沙。
窦宪的眼眸,闪过凶狠深邃的光。
“伯父!”
街道的尽头,传来女孩惊惧的声音。
窦宪转过身去,却看到归荑抱着马脖子,在马身上身形踉跄,几欲下跌的模样。
骑到自己面前,他示意侍从将她从马上接下,却明显瞧见她浑身不对劲,似是好几处地方都受了伤。
“你为何会在此?!”窦宪伸出手稳住她,她便紧紧地抓住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伯父……”她眼泪一颗颗落下,说,“皇姑母病重了……陛下在京中封锁了消息,归荑听太后娘娘的拼死出来告诉伯父大人的……伯父一定要救救皇姑母!”
窦宪大惊,踉跄了好几步:“太后……长姐她……”
归荑转眸看着跪在地上些许错愕的梁禅,他看着自己似是十分惊讶模样,她便惊怒地指着梁禅,说:“就是这个人!上次掳走归荑的就是这个人!就是因为她,我才会落到如今这副模样!”
归荑看了看自己的腿,怒不可遏地抬头对窦宪说:“伯父,你是要杀了他妈?他害得我摔断了一条腿,我便也要先打断他一条,让他尝尝这断腿之痛!”
“原也是个毒辣货!”梁禅狠狠啐了一口血沫,怒瞪着归荑。
窦宪满心都是太后重伤之事,偏偏半分拖延不得:“归荑,先随伯父回京去,此乃大事,不能为此拖延……”
“伯父可知我有多疼!归荑自出生以来,从未忍受过如此疼痛,从前爹爹和娘亲虽说不能够给归荑锦衣荣华,却也是将归荑当做掌上明珠!”窦归荑眨巴了一下眼睛,眼眶便红了,窦宪犹豫了一瞬,归荑便咬唇道,“皇姑母那的确也紧急,不若,伯父先领兵赶回雒阳城……一支人马保护归荑,而这个人,便交给归荑处置,如此可好?”
窦宪便只等这句话,点点头,说道:“你仔细些,别受伤了。”
留下了小队人马,窦宪从袖中掏出一块似玉雕一般精美的东西,紧紧地握住。
归荑眼眸中异色一闪。她听爹爹说过,调兵遣马,所依靠的,都是一块名为虎符的东西。
想来,这便是伯父大人的虎符了。
望着扬长而去的背影,她大松口气,竟是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用嘴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回过头来,学了三声布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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