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该是这样啊。
你是君王啊。是天下百姓唯一的希望啊,是万里河山的主宰啊。不过是一段情而已啊。放下,就有这么难吗。
邓绥浑身愈加滚烫,可胸膛内跳动的心,却渐渐冰封。
先帝是怎么把朝堂搅弄成如今这番模样的。他是如何去爱宋灵妆的。
刘肇,你看不到吗。
你看不到,一个过于重情的君王,会给朝堂来带怎样覆水难收的倾颓吗。
这一路来你走得多么艰难。平外戚之乱,制衡各族军权,为兴农作而减赋税,劳心灾疫水患,光是近几年的暴动便比十数年前窦氏霸权时少了半数不止。
下一个十年,朝堂气象更是是焕然一新。你想要的朝政清明,你期待的天下安居,这一切都在渐渐实现,不是吗。
你是天生的君王之才啊,刘肇,人的一生,有多少东西重过情爱,有多少,是一个君王应当去承担的。刘肇,这些,你都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掉吗。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倾盆而下的雨,淅沥地洗刷着朱红的衣袍。
☆、大结局(上)
永元十三年,十月二十七。
那一日,雨落雒阳,倾泻而下,洛水滚滚黄泥,淹了下游数个延河的数小村落。是秋日里,少有的水患。
邓骘行至落水河边的小亭时,拉了缰绳。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
大约,有十年了吧。
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但是,是在寒冷的冬夜中。篝火燃烧,少年在一隅倚柱闭目,女孩坐在篝火前,仔仔细细地烤鱼。
在这个地方,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提及了自己最不愿提起的黑暗记忆。
因为她告诉他,她愿意听他说所有冰冷的过往。那是除了阿绥外,唯一一个,用那样温柔的姿态相待之人。
他恍若看到稍显旧色的亭中,女孩伸出手,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手心里接着檐下滴落的雨水,回过头对着一旁一脸冷漠的少年,笑意嫣然,道:“君骘,这雨水像是雪水一样冷呢,不过,它却是春雨。预示着温暖到来的春雨。”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彼时的少年,眼微微一睁,又飞快地闭上。
邓骘终于清晰地想起来了。那时候,少年未能说出口的话。
不会的。窦归荑,只要回去了那个地方,就再也不会好了。
女孩稚气的声音,隐约可闻:“我不知道将来我会遇到什么,但是,我不想要那个人,露出那样孤单的表情。”
窦归荑,如果再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选吗。
如果你想要回头,会在哪一个刹那,回头呢。
我呢。
如若重来一次,我可会,还选择对你,一点点敞开胸怀。我可还会选择,再一次去期待,去相信,去依赖,去贪恋。
若我从未想要从那丫头眼里,看到自己未来漫漫一生的希冀,妄图谁将一颗破碎的心,缝补得无缺,而将自己的心,再一次寄托给了另一个人手中。
是他自己忘了,不论出于什么缘由——
真心一旦交付出去,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守护。
终此一生,他的心,都将伴她起而起,随她落而落,半点再不由己。
强制掐断回忆,转过头来,狠狠一抽马鞭,再朝着雒阳城飞奔而去。
而不过一刻钟后,十里外依稀可见的雒阳城上方,却好似有什么异样。
胸口,好似压上重石,半寸也挪不动。
-
女孩将墙挖得凹凸不平。手覆上墙壁,抠着墙灰,颤抖着,努力地想要站起来。
可她的腿处断骨,传来了剧痛。原本一点点的挪动,都是奢望。额头沁出的豆大的汗珠。她已经试过无数次了,今日已经是第八日,已经……没有时间了。
放下了对死亡无尽的恐惧,她的心,从未如此清明。
十指的指甲缝里,都抠出的鲜血,手指亦被磨破,前几日被刀划破的伤口,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重新撕裂开来。
嗯,别害怕,归荑,不要害怕。
我们窦家的孩子,不轻易掉泪。
又一次地尝试,汗水融着脸上的血迹,从下巴滴落。手抓挠着墙壁,再一次,想要攀附而上。
左手紧紧的抠着,她松开右手,往窗台伸去。
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窗台上,溅在她沾血的手掌心。但那窗台那么远,好似终是差一点点,又一点点。
如果一双腿没有被打断,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呢。
难道说,如今,自己只能是一个废人而已,还妄图,多做什么挣扎吗。
不……不是。
我窦归荑,怎么会是废人。
啪嗒。
右手的血滴在她的眼下,宛如一滴血泪滑下脸颊。
手终于攀上了窗台。
她大喘了一口气,又将左手再搭上。
一点点地,将身子越到窗子上。迎面吹来的风,凛冽中,夹杂着自由的味道。
她看到无尽的黑云,看到黑云里不断闪的电光,感受到滂沱大雨打在她的脸颊上,有微微的刺痛感。
低头看下。
她终于知道,刘庆将她藏在了哪里。
东城门旁,九层塔塔顶的隔间之中。此塔足足四十丈之高,鲜有人登顶。
从她所见望去,可以见到雨色朦胧中那遥远层层叠叠的山脉,还有山脉下蜿蜒而去,流淌不息的洛水之河。乌云遮天蔽日,洛水异样泛滥。冥冥之中,此景生出悲壮之感来。
她侧身倚靠着窗阁。看着这雷雨下的山河。她如今眼能所见的,都是雒阳城外的风光,真美啊。
初入雒阳城时,她见到城内金雕玉琢,也曾觉得,真美啊。
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又触摸上一双尽断的腿。果真,是岁月蹉跎了。
活过了二十载,看过了多少人一生的欢愉与苦痛,尝尽了辛酸与苦泪。
城外,又还有多少人曾像她一般,对这天子帝都予以无限的遐想与期盼。
而雒阳城内,还有多少人如她一般,在此后长久的岁月中,在爱恨中沉沦,在荣衰中挣扎,永无止息。
十年生死枯荣。十年繁华一梦。
自己是如何在看似金银遍野实则枯骨满荒的帝都中惨痛成长,怀揣的一颗赤子玲珑心,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绝望。
实在太刻骨,怕是一碗孟婆汤,也未必能忘。
罢了。
将手中的竹笛拿起,靠在唇边。
雨水沾湿衣袖,风吹过,她的发在空中乱舞,吹落她一根束发的簪,一头青丝散如流瀑。云层中闪着明电,瞬间照亮她苍白削瘦的侧脸,而另外半张脸也瞬间隐于黑暗。
笛声幽然,高阁之上,却无人可闻。
渐渐地,两只鸟儿打了个旋儿,落在窗边檐下,叽喳啁啾。
她温柔的目光,望着那两只通身明黄的黄鹂鸟。
不远处树间的雀儿,好似有些骚动。猛地三两只成团儿扑翅而上,惊得旁边。一位避雨的马夫一愣。
“这都什么天啊,惊得鸟儿都不安生的。也不知这雨是要下到什么时候。”马夫嘟囔道。
而一侧乐得自在,自博自弈的下棋人,落下了一枚黑子后,又捻起一枚白子,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诶,这老天爷的事啊,只有老天爷能管。”
-
鸟儿。
好多鸟儿。
邓骘抬着头,看着不远处九层塔顶上旋绕的鸟雀,朝着城门飞奔而去,却不知为何,城门外的人好似早有部署,看到了他,却纷纷抽出了刀来,朝着他扑来。
怎么回事。
邓骘被重重围住,余光一瞥,却见那鸟愈加聚集,旋绕塔顶,恍若神迹一般。
而塔附近的人,见此奇景,纷纷以为是神仙显灵,有几名年老者,竟然匍匐跪下磕头行礼。
——一曲出引百鸟朝,故名,朝凰曲。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她吗。
邓骘抽出腰侧的剑,目光变得狠决,死死盯着眼前人:“吾乃陛下亲授军印的将军邓骘,拦我者,死。”
那些人面面相觑,却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窦归荑,是你吗。
邓骘脚下蓦然一挑,一处沙石腾空起,一手横过抓了几颗,看准了飞掷而去,其中四人,双目尽瞎,无一失准,啥时间哀鸣连连。
不过是些在宫城内驻守的士兵,看着都过而立之年,却还比不上邓骘手底下真正从沙场生死里走过来的少年兵。
抽剑一刺,剑身软,竟然在那人胸前弯曲。邓骘微微蹙眉。实战经验欠缺,但却有一身好盔甲,剑划过,那上头竟没有半点痕迹。
再望上头看,雨纷纷,鸟雀齐声,旋塔顶经久不散。
邓骘眉眼里有了狰狞之色,侧首躲过直刺来的剑,双指夹住,剑刃,一个侧扭,那人竟瞬间握不住手里的剑柄。
他将此剑与自己手中的剑尽数飞掷而出,险险地擦过其中一人的脸,却并未伤其性命。
正当那人暗自欣喜时,却见邓骘双手空空而来,身形一掠过,踩着两人肩膀腾空而起。城墙上顿时连发几箭,没伤着邓骘,反而将邓骘脚下两人射伤。却见他踩着第一把剑的剑柄一个微蹲,往更高处而去,脚踏过第二把剑柄,手堪堪勾到城墙上,提脚猛地一踢,将其中一名弓箭手直直踢下了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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