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得愈加轻松起来,终于在她快要力竭的时候,咔嚓一声,勺子断了。
望着断口处的锋利。
眼底的光芒,又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门外人听着屋里的动静,一时间也是狐疑。但是上头的人说了,就是死在里头,也不许任何人进去查看。即便是她有这个本事爬上窗跳了楼,高楼底下也有日夜看守的人,一下子就把尸身给收拾得干干净净。
前两日不停丢的布条儿,一个不落得都给捡了。
想来,没有人里应外合,她根本也就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清河王曾吃了梁禅一事那么大一个亏,如今,刘庆对她也是千防万防。比窦归荑死了更令人忧虑的,是让刘肇知道她在哪。况且,这世间本就无完全之法,刘庆便赌,窦归荑绝不会默默无闻地自尽于那小屋之内。
窦归荑以断勺锋利处,开始细细地磨那根竹子,以手比划长短,刻下一处处标记。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
深夜中,在钻第二个孔时,却不知为何,她看着这半截竹子,蓦然间哽咽起来。她细细地打量着它,凝视了良久,又好似,看到的是淬毒的刀剑一般,猛地将它丢远了。
再一次在深夜里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啊,好像……已经是第六夜了。
三夜无眠的她,终于在此时,攥着那断勺,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怎的,睡梦里,看到了一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嘤嘤地不停地哭。她看着心疼,便上前去蹲下,圈着胳膊怀抱着她。
而看到她的脸,她却惊觉这不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她惊愕地站起身来,连连退了几步。
女孩擦着眼泪,望着她说:“一定要这样吗。”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再一次靠近了那个孩子,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嗯,一定得这样呢。”
女孩抽噎着,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呢。”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她一愣,看着眼前的孩子,还尚且有些肉嘟嘟的脸蛋上沾满了泪痕,睫毛尽数沾湿,眼睛也红肿不堪。
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不,你没有错。坚强一些,我们窦家的孩子,不轻易掉眼泪。”
怀中的孩子随风消散。
她触摸自己的脸庞,才发觉,哭泣的一直是自己。
跪跌在地上,掩面恸哭。
谁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窦归荑回过头,却看到了威仪却模糊的身形。而他的旁边,还有另一个温柔的身影。
阿爹,娘亲。
“我们归荑,已经长大了呢。”
她依旧跪跌着,抬起头,仰视着父母,伸出手,他们亦是伸出手,将要与她相触。
“归荑啊,生命之高远,又岂是区区时光可丈量。”阿爹傲然的下颚棱角,一如儿时记忆里一般坚毅可靠,“情爱之深长,又岂因白首方绚烂。”
“可是……”
指尖相触,阿爹和娘亲,又在瞬间化为了烟雾。
“知来路归途,通生死不惑。”
如同空谷回音。
窦归荑睁开眼的刹那。看到日落,残阳如血。
知,来路归途。
通,生死不惑。
她爬着,伸直了手臂,却还是差一丁点。另一只手再行挪动,终于够到了那半截竹子。
如获至宝地拿着,拾起断勺。
勺柄一个不仔细,划破了手心,一道长长的口子,流下鲜血。那是血肉撕裂的疼痛,她却恍若丝毫不在意。
竹子身沾着擦不干净的血斑。窦归荑以带血的手擦了一下脸颊,脸上满是污垢与血渍,头发更是乱蓬蓬,好似一个疯子一般。这几日,月色都很好,夜里就这月光,她靠着墙,好似永不疲累,便是一直仔仔细细地钻磨着手中的细竹。
归荑知道了,知道归途在哪里了。
日渐入山,夜幕降临。而今日的月,却隐没在了层层黑云中。
雒阳城里,一片压抑肃杀。
☆、第一百六十八章。泣血之言
同样漆黑的夜色里,邓骘马鞭一抽,在深夜中一往无前。
入秋,已生寒意,风里带着枯叶的味道。
邓骘怀中,揣着那一只玉笛,与那一封残破的血书。
梁禅将这血书交到他手中时,他已然忘了那个时候,自己是如何接过的。依稀只记得,那肝胆欲裂的痛楚与惊惧。
归荑,那么喜欢他吗。
不管因为遇见了他,你一步步地走进了何等的深渊中。
不管因为遇见了他,你一点点地终是耗尽了所有。
也还是,那么喜欢他吗。
“驾!”
耳畔,那一封血书,不知是第多少次,在耳畔如微弱的呢喃一般响起。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尖刀在心口捅出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清河昭然欲谋帝,帛短意长愿卿明。
吾凡殒兮为此故,无怨君兮无怨卿。
上无堂座下无亲,一生至此已伶仃。
权之在手岂由心,孰为重者孰为轻。
生死犹盼卿不悔,刀犹入鞘魂魄宁。
用力地一抽马鞭。
不会的,窦归荑,你不会死的。
你不怨,我怨。你若当真为此丧命,我邓骘此生怨天怨地,怨尽天下人。
——我愿意,成为你的刀鞘。如果,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守在那个人身边的话。
——你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如果我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那个时候,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深夜的月光下无数此回响在心头。
是不是,如果我变成你希望的模样,你就会喜欢我了呢。
深夜中,哒哒的马蹄声中里,仿佛湮没着牙缝里没能抑住的呜咽声。
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因为我屠戮了他人,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任由边境为羌人践踏。我终究,没有成为你希望的那个模样,是吗。
可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丢下我。窦归荑,此生此世,你可以不爱我,你甚至可以爱别人,但你必须活下去。
这是我邓骘予上苍,最后的祈求。
天渐渐发白。
黎明的曙光,逐渐将黑暗褪尽。
再翻过这一座山,就是雒阳城。
-
雒阳城。宫城。
骤雨忽至,戗风狂乱。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成串,溅开倒影里巍峨的宫城。
一席朱红华衣铺散在温室殿外阶梯处,大雨瓢泼而下,将邓绥岿然不动,头上九凰玲珑步摇被雨水所打,在滴答声中叮铃作响。
又是一个重重地磕头,额头上渗出的血,被雨水晕开。
“娘娘……娘娘……”
身后十数名宫女同跪,侍从们无一敢立,一时间,一宫之内无人立身,尽数匍匐。
“陛下!陛下请再听臣妾一言吧,陛下……阿骘不能杀……阿骘不能杀啊陛下……”邓绥接连着,又是在石板路上,重重地连磕三个头,“陛下……阿骘手里握有的兵权您不是不知,但凡诛杀,无论是否杀之,都是天下大祸……杀之,则将门之家再无可用之臣,兵权旁落,朝堂不稳,内忧外患,岂是一日之忧……若未杀之,以家兄之性,必然逃窜至西北之境,局兵造反,举国大祸,如何弥补……陛下……陛下可有听见……陛下!阿骘不可杀,不可杀啊!臣妾不是为一己之私,更非偏私,乃是为天下而谋啊,阿骘从未真正想要反陛下,他只是心中无家无国,非是大恶,不动国本,此景此况,何以杀之啊,陛下……陛下!”
邓绥的嗓子沙哑,脸上有着异样的红晕,浑身滚烫,身子也愈渐发沉。
雨势毫无止歇的势头。
“陛下……陛下为何不肯听臣妾谏言,陛下!”邓绥在大雨中用力地嘶吼,她始终不明,为何她从边境回来,就成了这个模样。
一定是哪里不对。
是不是清河王,清河王又做了什么。
先是阿骘莫名地开始让城于羌,意欲局兵造反。如今,又是陛下一意孤行,偏要斩杀邓骘。这到底怎么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啊。
为什么都不听她所言所语,为什么一个个偏偏要执意而为。
为什么,事情一步步,会走到如今的局面?!
太荒唐了,这简直,荒谬至极。
如若说,阿骘从来都不似一个将军该有的模样,可陛下,却从来都是她想象中的陛下啊。
蓦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该不会,该不会。
“窦归荑……”邓绥喃喃道,忽的,却又仰天大笑起来,恍若疯癫,她早该知道的,是她,是她,“窦归荑……不是求过你吗……不是已经跪下来求你了吗……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终究还是,要毁了陛下呢。
当年为什么没有坠崖而死。当初为什么没有彻底离开雒阳。为什么,你要遇见他们两个。
陛下和阿骘,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啊。这教她如何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同一个女人执迷到深处,终成痴狂。
少年人,最难是情关。
阿骘过不去。陛下,难道,你也不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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