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女子是寒乐坊的乐姬一名。是当年清河王侧妃的亲妹妹,邓将军想来已经将她养在府中多日。臣下刚刚听闻,这女子正在请求将她送入清河王府。”行夜不卑不亢地说道。
刘肇眸光微微一抬。
缓缓地起身,望着邓骘复杂的神色,蓦然间轻轻笑道:“没想到邓将军果真是左右逢源,在清河王身上,倒是下了不少功夫。”
邓骘往后走了两步,恰巧挡在了刘肇和扶桑的正中间,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说笑了……”
刘肇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看来,这邓府里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是不小的。
一旁的行夜,目光紧紧地盯着扶桑披风下露出的小半张脸。
邓骘余光注意到了这个,对烟罗说道:“带公子和她出去歇着。陛下若是不愿走了,今夜就憩在这苑中罢。”
烟罗行了一礼,推着扶桑的轮椅。自始至终,扶桑一句话也没有说。
行夜还是多看了扶桑两眼。
“慢着。”刘肇蓦然间凉声道,“邓将军,你当真不打算就再多说些什么吗?”
闻言,行夜一伸手拦下了书娆的去路。
烟罗看到原本毫无反应的扶桑,手指蓦然收紧。烟罗将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那么陛下想要臣下什么样的解释?”邓骘耸耸肩,“臣下也好音律,所以也喜欢没事听个曲子,这样的解释行不行呢?”
“邓将军不想解释也无妨。”刘肇嘴角微微勾起,余光扫过书娆,“朕也好音律。那么,这个乐姬……”
邓骘望了一眼就快要出门外的扶桑,咬了咬牙。
本是无所谓的,可若是当着扶桑的面把书娆这么交出去了,指不定后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接踵而来。她这人的性子,真是令他爱之恨之,欲之恼之。
但是如若再多做纠缠,若是让刘肇注意到了扶桑,那可就更是不妙。
心中衡量了一下,一挥手要烟罗继续推扶桑出去。
然而轮子只是动了些许,扶桑的手就猛然抓住了轮子,制止它前行。烟罗知事情不妙,赶忙走到面前朝着扶桑行一礼,比这手势:公子,有什么事,事后再和将军商量。如今形势复杂,您……
邓骘蹙眉,果然。
“天下都是陛下想听曲,陛下还怕找不到个好的乐姬吗。”邓骘笑然道。
刘肇终于注意到了这个白衣虎裘的少年,此刻披着墨蓝色的披风,刘肇眼尖地发现,这是方才邓骘所披的披风。
“这位是?”
“回陛下,小人姓扶,单名桑。”扶桑扶着轮子,缓缓地转了过来,“陛下万安。”
原来还是个残废。刘肇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行夜却早有耳闻,沉吟道:“扶,桑……原来,你便是传闻中的扶桑公子。”邓府里神秘的第一门客,原来竟是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苍白少年。
“陛下对清河王府颇有疑心,大可以自己安插细作自行调查,何必来我邓王府多作为难。我们将军府可以以百年邓氏忠臣魂魄承诺,绝不以此女拉拢清河王殿下,也请陛下,就圆了扶桑偏好乐律之心,不对她多作为难。”扶桑这话说得不免难听了些许,行夜已然微微蹙眉,邓骘脸色几番阴晴不定,他也知道,扶桑好像生气了。
“邓将军,你这位门客,果真是好大的派头。”行夜冷冷地说道。
“无妨,自古能人多怪性。”刘肇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看着邓骘的脸色。
邓骘并未有呵斥这位扶桑的意思,而是对陛下行了一礼,说道:“家臣无礼,还望陛下恕罪。”
看来,这位门客的本事果真是了得,竟是被邓骘当一尊佛一般地供着。
自古帝王多猜忌。这一点,扶桑还是明白的。
眼前这位君王,年少即位,杀外戚,巩君权,如此看来,还远远不止这些,他还在颇为忌惮自己的亲兄弟,清河王殿下。
这是数年来为外界所美传,都说与当今陛下感情最为深厚的就要数那清河王殿下了。
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行夜好像只听到最后,书娆跪求自己引荐她入清河王府那几句话,便认为邓府是早有预谋要拉拢清河王殿下,不得不急着向陛下禀明此事。
之前,书娆所说的清河王狼子野心,与耿家暗自勾结的事情,原来半句也没听到。扶桑沉默着,脑中依旧在迅速地整理着头绪。看来邓骘并没有骗她,清河王果真是从未爱过西绒,幸而自己并未以一曲朝凰曲入了清河王府,否则还不知是何景象。
原来如此,清河王一直以来的风花雪月也不过是遮蔽世人的假象。传闻他在雒阳城中别院颇多,庶出的孩子和一堆姬妾都是养在各个别院的,如今看来,只怕不是如此。
而且,扶桑记得很清楚,耿家的公子耿峣当年是娶了窦家的嫡女窦南筝。如此看来,当年窦家被灭一案也是颇有疑点。如果说清河王如此狼子野心,而耿家又有如此内情死心塌地地追随清河王的话,那么当年窦家被灭,定然是耿家有所背叛。
等等。
清河王侧妃暴毙是七年前。
窦家覆灭也是七年前。
而她生死未卜重伤被救,也是约莫七年前。
七年前这理也理不清的那一堆堆事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扶桑蓦然间感觉到,一重又一重的诡异阴谋,自以为知道了什么,可如今一转眼又发现之前的推论全是错了,真正的实情究竟是如何,现在她的思考方向又是否是正确的,她只觉得越来越茫然。
只有一点。
七年前,对于很多人来说,人生都被扭转了。
也许在雒阳城里,这样的扭转并不算少见。
不过,她也总算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邓骘知道的东西非常多。
不仅仅是她的身世,还有当年七年前错综复杂的真相。自己觉得一团乱麻的东西,也许对于邓骘来说早已是一目了然的清明。
只是他并不愿意告诉她。
邓骘走到扶桑面前,将轮椅又转了过去,面对着门外,说:“你不是犯了旧疾吗,快些去歇息。要烟罗煎小半碗药给你,今晚好好睡。这里的事情我会妥善处理,我保证,可好?”
扶桑收回了心神,瞥了一眼邓骘。
“你最好不是骗我。”
她微微偏过头来,扬起下巴,一字一句道:“否则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这个语气。
刘肇蓦然一怔。
邓骘要烟罗推她出去,也提点书娆出门去。这一次,刘肇却沉声道:“慢着。”
这一句慢着,和之前那一句,并不是一个语气。
他走到扶桑面前,邓骘面色微变。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蓦然间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掀开风帽。
动作是不容抗拒,却又缓慢的。
邓骘几乎同时出手要制止他,却被行夜一只手扣住手腕,而与此同时,烟罗的刀架在了行夜的脖子上。
转瞬之间,气氛凝结。
蓦然,扶桑的眼前,乱影如同梦魇一般不断地在脑海中晃荡。
——披着盖头,望见了前面所立一双玄色金丝龙纹的靴子。
扶桑垂眸,此人如今所穿,也是玄色金丝龙纹的靴子。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的,一点一点掀开她的红盖头。
手指捻着她的风帽,一点一点往上抬。
——那人的脸,他的脸是……什么模样……
扶桑的瞳孔一点一点放大,她恍若闻见了熟悉无比的味道,手不由自主地抬高想要触摸对方,等到反应过来,又猛然放下。
脑中猛然剧痛无比!
她猛然弓起了身体,脑中如同扎入了无数根针,千疮百孔地疼了起来!
一时间,她甚至觉得她双腿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
——不知,你是哪家府上的二小姐?
——我是来省亲的,也许不久过后,我就要回扶风平陵去了。
模糊的对话,在脑海中模糊地交杂在一起。
“唔……”扶桑猛然一躬身,向前栽去,刘肇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扶住她。
一瞬间,腿上的疼痛仿佛无比熟悉!这一次,扶桑脑海中闪过女孩策马而行的画面,她悲怆的神色,伤腿上还固定着木棍,身上也褴褛不堪。
——马儿,快点!再快点!我一定要找人来救他!!
救谁……要救谁……
她捂着嘴,却感觉到啪嗒一声,一滴血从鼻腔内涌出,滴在刘肇的衣物上。她望着鲜红的血色,浑身颤抖起来。
邓骘猛然挣开行夜,将扶桑扶起,隔在扶桑与刘肇中间,望见了她口鼻内的血,瞬间变色。
他一把将她揽腰抱起:“臣先告退。”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内。
刘肇望着邓骘的背影,回过头对行夜说:“查一下这个扶桑的来路。仔细些,要避开邓家的眼线,给朕暗下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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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情况似乎发生了,邓骘的心一瞬间跌入了无底深渊。
记忆果然,只要最初打开了一点缝隙,最终就会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烟罗,你说,该怎么办?”邓骘目光原本盯着床榻,微微侧过脸来,余光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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