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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记 (臧白)


  见他说话越发正经寻常,青菀便也不再往别的地方想去。只后头隐隐约约又叫抵着的时候,便自动往前挪挪身子避开。她想着随军入京这话,判别其中好坏。若能一路得到庇护,安稳入京,自然比她们徒步跋涉要好许多。但若这是一批如匪如寇般的官兵,那她和净虚还得遭殃。
  想得有些多,嘴上却不能说,便只敷衍他一句,“这事儿还得问过我师父,看她意下。”
  净虚能有什么意下,眼下她遭了凌-辱,且不知是一番如何境况。提起来,心里不禁就要思虑一气,想着怎么开解宽慰她。这么眯晃着眼到了山脚下,但见得士兵四处散立,几处看着些山匪大汉。原都有些慵懒,但见着青菀的马到,那些人便也不再闲溜,尽数挨着排成列。
  青菀这又回头瞧望身后人一眼,心想他应是这些官兵的头领。许礴偏又迎着她的目光看她,与她四目相对。才刚那次不觉什么,这会儿青菀就从他眼底看出些灼热来了。不滞片刻,她忙转了头回去,俯身扒着马背要下去。然马背太高,脚下够不到马镫子,便只好又直起身来,想着等身后的人先下去,她再下去。
  许礴把她的动作瞧在眼里,自己却并不下马,只扯着缰绳在士兵前清点一番,而后沉声下命,“回营地!”
  青菀转头四顾,拽了他的袖子问:“我师父呢?叫我跟我师父在一块儿罢。”
  许礴在马背上把腰杆挺得笔直,“不急这一时,到了营地再见不迟。她受了那般对待,拿何颜面见你?你便让她缓上几刻,静了心思,再见她不迟。”心里想到另一层,又说:“她若是想死,这么长时间下来,千百种法子都能使全了。能捱到现在,想来是不愿死。”
  青菀都知他说的有理,却不知他为何还将自己按在马背上不放下去。便是净虚没有寻死的意图,也该放她在后头跟着,没有还带她的道理。她满腹里皆是狐疑,又不肯回头再看他。四目而对的时候,他那眸子瞧着色气冲冲的,不能多看两眼,怕叫他眼睛一红给扑了。
  青菀也不知自己胡思乱想的什么,没有一点出家人该有的清心寡欲,这么多年木鱼疙瘩都白敲了。想着不能再胡思,因合上眼睛,默默念起清心咒来。
  从山脚下来到营地,又有几十里地的路程。青菀不管这些,只顾念着自己的经文。许礴把她挡在双臂之间,偶时提拉缰绳便会把她抱进怀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青菀全数不与他追究。追究起来,倒像她心思不正一样。
  她想清心,许礴偏又与她说话,问她,“什么时候出的家?”“缘何没有剃度?”“俗家名姓叫什么?”“哪里人?”“家人都还健在?”云云,一面问着一面又说:“常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打小放在庙里修行,渡劫保命。”
  青菀念的清心咒也叫他打乱得不知前句后句,只好搭话把他的问题一一敷衍过去,话语真假掺半。提起俗家之事,不过如对净虚一样,道一句“那时小都忘了”,又说:“咱是苦命的人,比不得富贵人家的小姐。四处无人肯要,四处也都靠不上挨不上,连佛祖也不愿收留。是以带发修行,得口热饭吃。也就师父心心念念挂记我,当个真传弟子,要拉我上正道,得正果。可惜……”
  青菀止住话语,轻轻浅浅地吸了口气,不再说下去。许礴听出她句尾苍凉,自追问一句,“可惜什么?”
  她又换了口吻,道一句,“罢了。”
  这就不说了,许礴也识趣不再问。
  到亳州城外营地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青菀站在净虚帐前站了许久,眼瞧着天边云霞漫天,染出一片片血红。半截太阳吊在枝丫之间,一刻落下一截儿。直等到太阳尽数隐入地线,她才抬脚去打帐帘儿,往营帐里。
  营帐里铺了一卷褥子,旁侧搁一矮腿方几,并两块黑毡坐垫,别无其他。青菀进去的时候,净虚正在方几后的毡垫上打坐。眯合着眼睛,与寻常无异的模样。
  青菀斟了杯茶送到她身前,却不知开口说什么,便也只坐着。默声半晌,还是净虚先开了口,她说:“你且出去吧,留我一人静心。倘或有事,我再叫你。”
  青菀掀眼皮但瞧她两眼,仍未瞧出异样。便是她说话的姿态语气,都与平常无异。她不知是净虚好性儿,修得一身正气,连这种事也不往心上放,还是那带她下山的人说了谎话。眼下不可得知,但瞧着她确实无恙,只能依着她的意思自己出营帐去。
  营帐外,草木深茂,那带她下山的人正在一隅空地上清点士兵山匪。她便找了一处矮树墩子坐下,托腮瞧着那群士兵。衣甲在朦胧的暮色里白光微闪,方正成阵,满是士气。阵列前头站着那领头儿的,一身白衣金甲,器宇轩昂的模样。
  却说在山上叫那官兵领头儿的拎上马的时候,灰帽和木簪都丢了去,青菀眼下头上束发的,是林子里折来的枝丫条。固定一个圆髻在头顶,最是清爽简单的模样。净虚所在的营帐她进不去,要留给净虚静修,眼下便是只能在这里呆望。
  望了一阵,撑得手麻,又换另只托到腮上。那领头的忽而转过头来,与她目光又碰上。青菀总觉他看自己的目光带着灼热,便是这暮色搅弄得视线不清,仍是能感觉出来。她慢慢放下手来,把脸转向一侧,错开他的目光。
  下巴侧在肩处,手指抵在一起打蹭,无所事事。正想着要做些别的什么去,旁侧忽又响起另一人的声音,与她打招呼,说:“你是六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小师父吧?”
  青菀闻言抬头,看向旁侧说话人的脸。却只一瞬,便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青衣做衬,面容如画,眉宇间的清润拉着她跌回七年前的旧时光。那时也有这么一张脸,在人情冷漠的深墙大院儿里,给过她一整个童年的温暖。他是容祁,别说只过了七年,便是过七十年,她也能一眼就把他识出来。
  青菀一直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与容祁再相见。然平日里也有肖想的时候,在心里细细描摹她和容祁再见时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想过在寺庙里,人海街道上,园林湖景旁,却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野外。营帐周侧点起了照明的火把,映着两人的脸晃起熠熠红光。
  半晌,她收回目光,从树墩子上站起身来,镇定如常地回他的话,“正是贫尼,施主找我有什么事?”
  容祁却还盯着她瞧,眉目紧凑。再半刻,他竟叫出了一声,“婉婉……”

  ☆、8|行路难05

  青莞立在他身前,撑起的掌心忍不住有些微蜷。火光在她耳后半侧脸上跳闪,映得前颈肌肤胜雪。七年了,他竟还记得她的样子。而那一声婉婉与七年前的叫法一样,轻缓中带着一丝糖心味。她心里荡起一层涟漪,却都在手掌再度的撑开的时候都给藏下了。
  她矮了半截身子转身要走,以一个出家人最淡漠疏离的姿态。容祁却侧身拦住她,仍追问了一句,“你不是婉婉?”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她以玄音的名号在这世上活了七年,早已不是骆家四姑娘骆青菀,也没有了娇俏的乳名“婉婉”。她低眉摇头,用平缓的语气回他,“施主怕是认错人了,贫尼法号玄音,原是苏州城外寒香寺里的僧人。”
  容祁面色平静地在她脸上探寻,并未瞧出说谎的痕迹。可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小丫头并无差异。只是较之以前的婉婉,身量大了许多,少了些许稚气,气度显得越发超逸了而已。
  青菀受不住他的目光,自转了身子打算往别处去。她从也没打算再与过去有什么牵扯,容祁也是包括在其中的。透了身世,怕是得有一箩筐的麻烦事儿。她不愿烦扰,也不想招架。在佛门劈一处清修地,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也就罢了。
  容祁看着她背影走远,灰袍沿摆在她脚跟抬起的时候顿顿地荡。他确认不了这是不是他记忆中的人,心里别有一番思量,都按下不表。思绪缕缕,目光也便落在青菀背影上不挪不动。只等许礴过来问了他一句“你认识?”才又拉回神思来。
  他牵起唇角冲许礴轻微一笑,“不认识。”
  许礴并不细揪这话,问的那一句也不过是随意搭的话茬儿。他往自己的营帐里去,容祁自跟在他后头。谈的便又是此番剿匪的事情,问容祁,“伤势如何了?”
  容祁在他后面低头进军帐,“无碍,再休养两日便可痊愈。”本就不是什么重伤,剿匪的时候失了手,肩膀上挨了一刀。已是休养了几日,好了大概。
  进了军帐,许礴往案后席地而坐,容祁便也随他坐下。他伸手去拎案上的茶吊子,给许礴斟茶。茶是早晾好的,正是喝了解渴去燥的温度。
  斟好茶,容祁搁下茶吊子,起头说话,“在此处休整两日便可回京复命,此番士兵损失较少,匪寇扫得也干净,皇上必当给殿下记着这一功。”
  许礴接过他手里的茶杯,喝下润喉,一手擒着空杯,道:“最要紧的,还是为百姓谋了福祉。父皇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国富民强,天下太平。”
  “是。”容祁也伸手端起身前的茶杯,“百姓安居乐业,才是强国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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