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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记 (臧白)


  青菀尽数都应下,也依着他说的,躺在床上,瞧着他出耳房。那包冰糖还在手里握着,隐隐约约已经起了湿意,有些化了。她低头去看,心里一阵发酸,到底是觉得自己和容祁之间沟壑如海了。可他偏又一如既往对自己照顾,让她心境难平,总有波澜。
  青菀兀自坐在床头瞧着冰糖包子发呆,连智清和妙羽两个进来也不知道。只等被故意一声惊呵吓了一下,才身子一惊回过神来。然后她快速地整理神思,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什么都瞧不出。嘴角往上牵一牵,对智清和妙羽说:“怎么了?”
  智清和妙羽一脸好奇神色,伏坐在床沿儿上朝她倾着身子,满脸堆着意味分明的笑,问她:“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七爷?”
  青菀就知道她们要拿这个说事,这话却也好堵,只拿佛门的清规来问,“你们是做什么的?也能扒听这些个?不过是偶然认识的,知道我在这处,来瞧瞧我。瞧你们的神情,该打!”
  被她这么一说,智清和妙羽忙收了收脸上那般神情。这又正经起来了,坐直了身子,与青菀打佛语,“玄音师兄,七爷特特来瞧你,其中必有蹊跷。你若想得佛祖菩萨宽恕,必得从实招来。”
  青菀懒得理她们,自顾笑着,拉了被子往下滑躺下身子。今儿住持慧寂不在,她们就得了闲,没个正经模样。这些小姑子都是打小慧寂慧安养起来的,在容家这家庙里没吃过什么苦。修行自也修行,但总归还是年岁尚小的丫头们。要说没一丝活跳气,只管阿弥陀佛念经,那也是不大可能的。
  见青菀埋头躺下,那两个又扒拉她被子,按在她肩膀上闹她,非要她说出些什么来。青菀有什么好说的,和容祁是在入京途中认识的,还顺道走了一路。可这事儿不能提头说起来,说起来了,自然要被处处揪细,越说越明白。那净虚的事,和她的事,总还是要扯了慌圆的。那便不如不说,也没甚可解释的。
  智清和妙羽正闹得欢,忽听得门外一声清嗓子的声音。回了头去看,慧寂和净虚正跨过了门槛站在门内。两人见了慧寂和净虚,便如同耗子见了猫,忙从榻上起来,规规矩矩到慧寂面前,道一声,“住持,净虚师父。”
  慧寂沉声,“没什么事儿就跟我回去念经,让净虚师父好生休息。”
  智清和妙羽应“是”,躬身立掌在身前,退出耳房去。出了耳房也不敢再瞎掰扯什么,知道慧寂跟在后头,只规规矩矩去找智善和妙莲。两人又递眼色,不知净虚今日入府境况如何。她们是不敢问慧寂的,原她就恼这事儿,还罚了她们整夜抄佛经。
  这厢净虚看着慧寂和两个小尼姑离了去,自回身关上门进屋。她到炕上坐了,低低出了口气,瞧着是累的。
  青菀从掀了被子从榻上起来,到炕前给她斟了杯茶,问她:“怎么样?”
  净虚抬头看她一眼,接下她手里的茶杯,不答反问:“能下地了?”
  “嗯。”青菀点头,往对面坐去,“吃了两碗药,好多了。”
  净虚自顾吃茶,缓了半刻,才说:“大户人家的太太,总比别人知理懂礼些。说话无须多费口舌,都听得明白。算是投缘的,说得便多。晌午留了用膳,下晌又逛了园子,吃了茶。整一日下来,也算尽兴。”
  青菀听得出来,净虚对容夫人极为满意。照她说的那话,那容夫人怕是也十分看好她,否则不能堪堪留了这么一日。若是不投缘的,那便是白耽误功夫。但若是遇着投缘,拉了一处说上几天几夜也不嫌多。
  青菀又给她斟茶,“那你歇会儿,等会我给你膳房里做些吃的,梳洗一番便歇下吧。”
  净虚应声“嗯”,忽从旁侧拎了一个小包裹放到炕几上,对青菀说:“拿去当了,换些银子,你也去集市上逛逛。”
  青菀面上生疑,伸手去打开那黄布包的小包裹。里头装着一个白玉钵盂,样式十分精致。沿口有雕花,细细密密的纹路,一看就是好东西。
  看罢钵盂,她不解地看向净虚,“容夫人给您的?给我当了做什么?您不喜欢么?”
  净虚数起佛珠,“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用了也不能吃出肉味儿来。你前儿不是说么,集市上只能干逛逛,一个子儿也没有,买不得东西。这个拿去当了,得些银两,你也挥霍去。只是得暗下里买办,不能叫人瞧见了,再说出是倚云院的姑子。”
  青菀手指搭在白玉钵盂的沿口上,觉得净虚忽而变了一般,不知该信不该信。净虚脸上却显出了烦意,飘她一眼,“你莫腻歪,给你便拿着,旁的也不必说。你不是个愚人,也有嘴巴伶俐的时候,偏喜欢做个软腻样子,叫人生烦。哪一日你痛快了,我才真痛快呢。”
  听她这话,青菀忽而笑了一下,把她钵盂往怀里抱,“那我就收下了,回头容夫人问起来,您可得想好说辞。人好心好意赏您的,您到手就给徒弟当了挥霍去,得伤人心。”
  净虚懒得听她说这话,闭上眼睛,这又念起经来了。
  青菀把她白玉钵盂往柜子里收,多看净虚两眼。她在心里揣测,莫不是上回下毒事件后,净虚真拿她做自己人了,也真交了心。只是说话还是原来那样刻薄,性子改不了,所以仍是招人讨厌。可这会儿竟记着那日去大相国寺她说的话,并放心里惦记着,实在难得。
  她对自己生出了这般心思,青菀自也不能辜负她。白玉钵盂她是收了,但并不打算真的拿去当了挥霍。那是容夫人赏的,若是知道东西被净虚这般糟蹋,心里也不会畅意。
  青菀去膳房烧饭,如平日一样,端来耳房给净虚吃。往常她都是在膳房与慧寂几个一同用斋,今儿便在耳房里陪净虚。炕几两边坐下,中间摆一盘盐豆子,并两碗稀粥,再没别的。
  吃饭的时候净虚不说话,好似用心过的也不是她。因着累了,吃罢了饭也不再念经修行。横竖旁人瞧不见,念经不念经的,也没甚要紧。旁晚青菀都是在慧寂那处共修,今晚也没去,便与净虚一道儿早早上了卧榻。
  净虚上榻后拉过她的枕头,便瞧见两个枕头中间有个手帕包子。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多瞧了两眼。哪知青菀一把抓了去,往柜子里送,说:“包冰糖的,吃的药苦,膳房里拿来改改味。”
  净虚可没瞧见过她有这样的帕子,纯白绢丝,小小的一方也要值不少钱两。但她不说什么,也不追问,显得自己咋呼没见识。她往枕头上躺下,合目而卧。
  那厢青菀收好了绢帕,过去吹了油灯,摸索到榻边上去,拉了被子盖上来,掖在两只胳膊下。她睁着眼睛没太多困意,也不主动与净虚说话,没的找呲哒。她对她好是一宗,说话不留情面常常刻薄是另一宗,全然不影响。
  青菀默声不语,没想到净虚却突然出了声,说:“那是容七爷的帕子。”
  说的没有疑问,倒叫青菀顿了一下。她手指上滑,擦过被面上的刺麻布面,也没法和净虚否认这个去。索性点了头,道了声,“嗯。”
  净虚躺在榻上动也不动,没有声响。忽而听得轻微的吸气呼气,她动了一下头,转向青菀这侧,透过夜色看她,“今儿早上去容府,角门上碰到的。他多瞧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记得我。”
  青菀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容祁记得她,才会寻着线索找到倚云院来见自己。她没出声,净虚把头转回去,又继续说:“今儿话说多了,舌头发麻,却又闲不下来。不和你说佛经法典,说些俗家的话,你可愿意说说?”
  青菀有些诧异,之前她觉得可以交心的时候,净虚并未表现出与她交心的样子。她倒没有任何失落,便是这会儿净虚在她面前真的脱了盖甲一般,她也无甚感动之心。人与人之间,真情多少,她从来不估算,且不大愿意相信与付出。
  但净虚要与她说话,她不推辞,因道:“您说。”
  青菀想着她必是要问她容祁的事的,却没想到她开口说的却不是这个。她淡淡吐口气,问青菀,“这人世间的情-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青菀被她问的这话吓了一跳,不知她竟是有此困扰的人。她暗吞了两口口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净虚却好似知道她会震惊一般,仍是淡淡道:“你也不必觉得诧异,人有七情六欲,我也是个人。不过打小生在佛门里,就要做个叫人瞧得起的正经僧人罢了。”
  青菀躺在夜色里晃着自己的眸子,只觉得越发瞧不明白净虚这个人。她说的话不无道理,可她有这等烦恼,也得有个可生情爱的男人才成。听那般语气,像是伤过的。
  她默声半天,到底是把想探究竟的心给压了下去,依着自己的经验回她的话,“大约就是痛苦吧,想在一处,却又知道不能,因而挣扎。时而想起来,胸口生疼。若没有过去也便罢了,偏又总想起来,花架下微笑,榆树下纳凉。”
  净虚忽苦笑了一下,“那你再说,爱上了,往后又会不会变得不爱?”
  青菀觉得这话说得越发禁忌,寻常闺阁女子怕是都说不出来。可她听了又有感触,并觉得在净虚面前不需遮掩,自然还是回她,“爱上了,又怎么会变得不爱?我觉得那是永生永世的,刻在心上,擦不掉揉不皱。甭管哪一日想起来,都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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