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礴果也闲不住,往她旁边挪。等青菀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挪到她旁边坐着了。他倒还是一副正经模样,低眉耷目抬高胳膊理着自己的袖摆,问她:“眼下住在京城哪座寺庙?”
青菀看他两眼,也无心再瞒他什么,简单回道:“倚云院。”
理袖摆的动作滞住,许礴偏头看看青菀。两只手徐徐从半空搁下,半晌才问:“容家的家庙?”
青菀点点头,“在旧城内找了一日,没有寺庙愿意收留。后来出了朱雀门去找,好容易找着了这个。原也不知道是容家的家庙,后来听说是,便想打了包裹离开。哪知净虚师父瞧那里甚好,说咱们呆不长久就得回去,不必再折腾。她不愿走,我便也只能陪着。”
听到这话,那提起来的心又往下落了落。许礴面色稍有变化,微清了一下嗓子,心道不是容祁帮助的就好。他又有心试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青菀,“既是容家的家庙,容祁与你又相识,且你心里有他,为何不愿留在那处?”
这又平平常常提起心里有谁没谁的话,青菀自觉不好听,面上现出羞赧。但她自个儿与他说过这个事,这时候再分辩什么就显得矫情,因顺话道:“就是如此,才不愿去呢。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要是清清白白的小尼姑也就罢了,心里无愧,与他一处也自如些。可现在呢,大约与他说话也不配的。”
许礴没想到她是这番心理,这话说得,顺道儿也将他降了数几个等。他盯着青菀,面上赌气,没好气道:“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与我做了那些事,便连跟他说话也不配了?”
青菀被他说得语塞,也不知他怎么就气上了。她看看他的脸,想了一番措辞,来拿捏他,“你又要我拿你做朋友,又不许我冒犯你。这会儿连实话也说不得了,这算哪门子朋友。我瞧你小气,可离我远些,别气出症候来。”
说罢了,青菀便把目光留在他脸上,看着他的眼睛。许礴与她对视,忽而觉得拿着小丫头没法子了。这才哪到哪,竟就现出这般无法无天的样子。还跟他使小性儿了,堵他话了,故意酸他了。
他到底是没说出话来,妥协般地撂了一句,“迟早得被你气死!”
青菀收回目光笑笑,难得有个人能叫她这么欺负。若不论许礴的身份,她和他相处起来,其实感觉不坏。在他身上她能感受到一种从她出生就没感受过的东西,一种随心所欲的放肆,甚而有些不能控制。这种恣意不知是好是坏,眼下她还分辨不清。
便是容祁,她也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在容祁面前多是端着的,想留下最为美好的样子给他。没有狼狈,没有无礼,只有端庄。心里有种怕形象尽毁的小心,何谈恣意呢?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对许礴说:“容大人不知道我在倚云院,王爷也帮我守着这个秘密吧。我和净虚师父大约也就住一个月,便是要回苏州的。”
且不论她什么时候回苏州,对于不要告诉容祁,许礴自然是万分配合的,他又说:“你若不想在那处,我再给你挑一处好的便是。”
青菀摇头,“这就明目张胆了,不止净虚师父,怕是许多人都会知道我与王爷之间牵扯不清。您要是为我好,就在外头人面前顾念一下我出家人的身份。毕竟,我还没还俗不是么?”
许礴明白她的意思,也不霸道强迫,自然随她的愿。
马车到大相国寺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青菀打起帘子下马车,转头间看到西侧云霞漫天,烧得漫天红火。她回头与许礴别过,踏了高凳跳下去,往大相国寺的角门上去。背影消失在马车窗内,许礴便放下了帘子,叫车夫驾马,回王府。
眼下手头又多了事情,得派人把寒香寺这桩事情调查清楚。两地相隔甚远,又过了这么多时日,查起来怕是并不容易。但为了了青菀的心愿,这件事怎么也得弄出个结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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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青菀进了角门,去到法会大厅,在人群里去找净虚。这会儿法会已是近了结尾,马上便要散了走人。净虚也仍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得青菀回来,再行一遍佛礼,与众人齐散,退出大相国寺来。
外头人马众多,都是散了回家去的。净虚和青菀走在路侧,徒步而行。她手持佛珠木鱼,一面走一面问青菀,“去哪处逛了这么些时候?”
青菀跟在她旁侧,接下她手里的木鱼,自个儿抱着,回她:“能去哪里,不过街巷间走走瞧瞧。逛也是干逛,手头一个子儿都没有,什么也买不得。”
净虚问了这话,便不再理她。之于她在大相国寺听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也只字不跟青菀说。她也是干脆利落怕麻烦的,最怕面对蠢儿。既青菀自己都不愿意留在那处参加法会,她还给她传授佛法不成?以前不传授,这会儿更不会传授。
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走去御道,沿着御道往前一直出朱雀门。回到倚云院,天色已是黑沉下来,正巧碰上药石的时间。庙里多备了她们的饭,自然一道儿去膳房里用斋。此番净虚没自个儿回耳房去吃,也到了膳房群聚。
庙里两个老尼和四个小尼姑难得瞧见她,都会多瞧她两眼。那智清又来问她话,说:“净虚师父今日去大相国寺,听得如何?那些大师父们说讲的,可是十分高深精妙?”
净虚夹一颗醋浸的花生米,夹起一寸来高又落回了碗里。这就不吃了,放下筷子,道一句,“不过尔尔。”
不止四个小尼姑,便是慧寂慧安两个老尼,都叫净虚的口气给整顿住了。吃喝两口玉米稀粥,起身道一句,“收拾干净准备共修吧。”便离开了膳房。
没有住持在,四个小尼姑往净虚这边来,围着她继续问:“净虚师父佛法如此精深么?可能挑选一段,讲些与我们听听?”
净虚并不太想理她们,从案后站起身子,态度还算可接受地敷衍了一句,“日后有时间的罢。”
青菀不吱声,坐在案后只顾吃自己饭。佛家讲究过午不食,因此称晚膳叫药石,把单纯的果腹行为美化为治“饿”。饿乃是病,需要治上一治,且与贪欲无关。
青菀从来都是不管这些的,别人都是三两口吃罢,她非得吃饱才行。她是食素多年,若还不将肚子填饱,想来活着也不自在。人生来也就几件事,吃喝拉撒,哪一宗不爽利,都不能叫人舒坦度日。真觉舒坦的便是修行,着实有些难为人了。
却说四个小尼姑被净虚撂下,大有些无趣。她们收拾起膳房的碗筷来,与青菀抱怨,“你这师父狂妄,咱们头一回瞧见这种人。这般行径,当真是得道高人?旁的且不说,温柔谦逊便占不上。她还给旁人解忧解难么?说出来的那能是真心话?”
真不真心且不说,但能为人开解心结却是真的。她打小研读抄写佛家经典,带她的师父也是位高僧,学问上是不输人的。只这性子要命,人人瞧着都不痛快,暗搓搓盼她出丑。倘或哪一日露了馅,遭了难,就得是被人吐口水的下场。
青菀现时与她在一条船上,自然要替她分辩,“她就这样儿,捧得高了,难免孤傲些。又是年岁不大的,按不下性子。想来还得修行些日子,方才真能令人信服。”
四个小尼姑不以为意,拿了青菀来冷哼,说:“这都是凭你们吹的,到现在也未听见她说出什么来。到咱们寺里,加起来五句话也未与咱们说过。若真有本事,怕的什么,不拿出来亮亮?再说佛法经文,不都是探讨争论出来的么?”
青菀不知这话怎么圆,只把净虚那话再唠一遍,“日后有机会的罢。”
四个小尼姑却不甘心,相互间又出主意来,非要见着净虚的本事才算罢。这时又都认为净虚是唬人的高僧,并无真才实学。瞧着她年岁不大,怎么能超过大相国寺的高僧去?还那般无礼,说别人“不过尔尔”,笑话。
智清收盘子,与其他三个说:“你们近来哪个要到府上去?”
那厢妙羽来搭话,“前儿和六姑娘说好的,过两日到府上陪她玩会儿。你有什么主意,要说快说。”
智清道:“你便跟六姑娘说说咱们庙里来了个师父,二十来岁的年纪,佛法高深,大相国寺的住持且不如,非得叫她到太太那处说法去。一生遇着一回,不听一番,人就回苏州去了,可就听不着了。”
在座的都能听出智清这话里的意思,语气里带着些微酸意。青菀把自己和净虚的碗盘收拾掉,只当听不懂,也不掺和。净虚从来都不会话头上饶人的,也不惧与人辩论佛法。她替她着急,那是白操心。人家压根儿就不在乎,你要辩么,辩个三五日给你听也是成的。
而倚云院这几个小尼姑有了脾气,过两日那妙羽去容府上找六小姐玩,果真将这事说了。那话就不像在青菀面前说得好听,只对六姑娘说:“您不知道她身上那个劲儿,咱们师父都瞧不下。要不是她小徒弟讨喜些,一早就撵了她去了。叫她亮亮本事,也跟瞧不起咱们一样,只字不吐。咱们心里不痛快,姑娘您给咱们出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