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仲欢道:“崔某早已准备完毕。”
自他来向刘易尧报告刘景死讯之时,他就已经将一切打包整理,就等着离开了。
听闻此言,刘易尧却凝起了眉。
康平知道当年崔仲欢那被鸩酒至今还是他心间的一个疙瘩。这个疙瘩两人不管如何努力都很难越过去。他是在逼着自己摒弃前嫌任用崔仲欢,可是刘易尧还是太过年轻,很多事情到底还是意难平的。
康平笑了起来:“当年崔二爷方过弱冠就官至羽林中郎,掌龙都宿卫,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既然崔二爷愿意辅佐世子,我们求之不得。阿尧在龙都荒废了许久,不懂得掌兵,但崔二爷却是曾经执掌三千羽林禁军之人,望崔二爷在这方面能够不吝赐教。”
崔仲欢受宠若惊,直起身子连连道:“不敢!不敢!”
“崔中郎当年勇烈堪比胡姓诸子,囿于清河崔氏姓氏,只在龙都执掌宿卫,若非如此,而是前往代北、辽东、河朔,如今恐怕也是一员边关猛将了。”她道。
上辈子做镇国公主的时候她就想过,崔仲欢这样的人,只当个羽林中郎还是太屈才了些。
然而自魏晋时士人学风清谈盛行,汉室高门始终认为武将低人一等。如清河崔氏这种顶级士族,本该以出了崔仲欢这么个叛逆从军的嫡子为耻,让他当上龙都宿卫,那帮清河的老学究们都不知道痛心疾首成什么鬼样子了,还要把堂堂清河崔氏的嫡子送去代北,那那些公卿只怕会撕了当年的慕容康平。
但事实证明崔仲欢并不适合当这个羽林中郎。
羽林郎,虎贲郎,禁军虽是“军”,却因为掌龙都宿卫而和京畿中各方势力都会带上牵扯。崔仲欢当年的武功骑射甚至兵法都堪称上家,却实在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他搞不清楚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千变万化,却又身不由己地深陷泥淖不能自拔。清河崔这个姓氏既是他仕途上的通行牒,也是他升迁中的拦路石。
崔仲欢听得康平的评价,微微一怔。
他当年十六岁加入羽林军,成为执戟,在那帮以胡姓诸子为主的宿卫军中实在是十分惹眼,也差点变成了汉姓高门之中的笑柄。
幸好崔伯涯那时已经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座上宾,清河崔氏一门的荣耀齐齐聚集在他的身上,倒也鲜少有人会去注意他这个另辟蹊径,跑去当了兵的清河崔氏另一个嫡子。
虽然有时候他跟着崔伯涯去镇国公主府上的时候,那些公卿之子还是会偷偷对他侧目。
直到弱冠那年,他被御封为羽林中郎,掌龙都宿卫,秩比二千石,官阶第五品,直压过崔伯涯的六品中书舍人。镇国公主对他赞赏有加,在崔伯涯面前称他勇烈。
崔仲欢只觉得恍若隔世。
十年颓唐行事,弱冠那年那个意气风发,纵马绕芙蓉洲三圈,弹冠以贺获羽林中郎之位的崔仲欢,好像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半晌,他才闷闷地道:“世子妃如今再赞我勇烈,我却已经担不起了。”
康平说:“不错,只观崔先生的前半生,我断不会想到你竟然会在镇国公主死后成为一个酒鬼。当得起勇烈之赞的崔中郎怎会因为摔断了腿就颓然至此?”
他当初举着一杯鸩酒穿过漫天风雪送到她的唇边,眼神坚定决然,灵魂中燃烧着的是对这个帝国的忠诚——尽管在她而言显得有些愚忠,但这种心里烧着如此强烈爱恨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颓废得下来。
而且作为清河崔氏嫡子,就算他断了腿不能作羽林郎这种武将,靠着崔家的姓氏也不至于能活成这种德性。
重生后她第一次知道崔仲欢的景况时,她是十分震惊的。
崔仲欢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颤。
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夜他心中抱着立了大功的战栗回到朱雀广场时看到的那一幕。
崔伯涯那双永不瞑目的眼是他此生纠缠不休的噩梦。
他苍白的一张脸抬了起来。
康平自然不知道他在鸩杀完公主之后到他断腿之间那短短半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从崔仲欢的神色中她大概猜出了两三分。
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但转瞬她又说:“不过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想来如今崔中郎肯辅佐世子,也是想再续当年荣光吧。你兄长的在天之灵应是十分欣慰。”
崔仲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是。”
“既然崔先生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明日就一道出发吧。”
刘易尧却已经不想在继续镇国公主的那个话题,出声打断。
“我也去准备一下。”
康平看他面色凝重,亦是皱起了眉头送他出房间。
身后崔仲欢撑着自己的那支竹杖。
他现在府上有了仆妇打理之后,衣着打扮比起之前要体面了不少,但是腰间那个银壶和那被他长年摩挲已经光溜溜的竹杖却未曾换掉过。
康平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银壶上头。
壶很精巧,光可鉴人,丝毫看不出已经有了那么久的年头。
“世子妃。”他说,“有句话崔某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的手不安地抚摸在酒壶之上,似乎摸到了那“羽林中郎”的刻文时,他才能稍稍镇定。
康平看着他,微微笑道:“既然崔先生说了这样的话,自然是认为要说给我听的。”
崔仲欢哑然失笑:“果然。就连这句话,也很酷似当年镇国公主。”
康平心头一跳。
当年和她过从甚密,熟悉她的人,早在那场动乱之中死的死,逃的逃,她却差点忘了曾经的崔仲欢很喜欢跟着他的大哥崔伯涯跑来府上。
她面上依旧气定神闲:“你是说我和先镇国公主很相似么?”
崔仲欢道:“某些方面。但又或许上天注定刘世子的身旁合该出现你们这样的女子。”
如今他皈依佛门,虔诚笃信因果轮回,看向面前的世子妃,只觉得他的果报已至。
“辅佐刘世子是我的报应,也是我赎罪的唯一途径。我种下的恶因,断不可能因为我的逃避,就不会长出恶果。如今我只能亲自去解开它。”他说。
康平定定地望向他。
崔仲欢年轻的时候也是誉满龙都的美男子,多少春闺少女梦中情郎的模样,如今虽在岁月的风霜中磨灭了当年恣意奋发的气质,那雕琢精细的五官却依然保有了他的轮廓,还是那个崔家子的模子。
她又想起那个翟融云给她讲过的鸵鸟的传说。
她说:“传闻大荒之西再往西有一种长腿的走禽,它们体型巨大,能跑得奇快,名为鸵。大部分的鸵鸟,遇见危险的时候习惯把脑袋藏在沙中,这样它们就看不见那些可怖之物。但实际上若是它们迈开了腿飞奔的话,那些危险,完全可以避过。很多鸵鸟看不清这一点,日日埋在沙中,但是如果有一只发现自己能跑的动,它会如何?”
崔仲欢看向她的目光终于从颓唐有了温度。
康平又说:“你既然已经从沙中将脑袋拔了出来,想必已经做好了起跑的准备,又何必在我这边找什么自证呢?”
随后她屈膝向他行了一礼。
崔仲欢大惊,连忙回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那个女子已然走远。
*
尔朱光等人听得刘景薨逝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子夫人,你是说大单于沉疴已久,最近竟然薨逝了?”
他那张板板正正的方脸都有些扭曲,一双碧绿的眸子几乎要红了。
他领着尔朱部的青年才俊前来投奔,为的就是在刘家世子的面前刷上个脸。被下了圈禁龙都的只有刘易尧一人,他们这帮尔朱部的,想走的时候就能卷铺盖走。
他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朔州的尔朱川去,在青冀放不了马也打不了仗,可他们是内迁的分支,回到朔州,总会被本部压在下头。
若能在刘世子面前挂上名,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到时候会河西的时候带上京中刘世子的消息,那镇西王刘景岂不会对他们再高看一眼?
可如今刘景说死就死了。
河西各部落盘根错节的关系比龙都还乱,若不是这么多年刘景压住,哪能这样稳定。他一死,这会儿河西说不准已经沸反盈天了。
康平又说:“明日世子就要启程回河西袭爵。尔朱部酋,你不是总想着回朔州去吗?倒是有些顺路。”
河西一地如今是河州、凉州。河州、凉州靠南毗邻吐谷浑,朔州与河凉两地还隔着个关中。
她抬了抬眉毛看向尔朱光:“尔朱部酋?”
尔朱光凝眉看她,静候下文。
康平笑了起来:“看来尔朱部酋也不是急着回朔州?”
尔朱光说:“这个时候圣上赶着让世子回河西袭爵,想必河西的局势十分难缠。我虽然从小长在冀州,却也知道凉州南边的吐谷浑现在可是个难缠的货色,朔州北边的柔然倒是早二十年被镇西王打得缩在北漠一点儿也不敢动弹了。我现在回朔州也就是放放马,但是去凉州却说不定能挣点军功下来。”
自认识这位世子夫人起,他就从未掩饰过对军功的渴望。现在西南边紧赶着就要打仗了,他怎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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