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饼是余香楼的手艺,那饼切得细如春丝,泡在椒香四溢的羊羹里头,入口即化。府上的厨娘很少搞得那么精细的,镇国公主故去后他也很久没有吃过这么精细的东西了。
贺赖孤看了一眼刘易尧,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头带着丝丝的落寞,喝汤饼的表情像是个被抛弃的奶狗似的。
他垂下了自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十几年前他刚刚跟了主上,随着贺赖师傅学功夫,那会儿他还不是三十卫的卫长,不过镇国公主之名他在西域、柔然混迹的时候也听得多了,是个和镇西王刘景并列的,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响当当的名号。
刚跟在主上身旁的时候,他见到的主上就是那样杀伐决断的人。
那年镇西王的王妃逝世,将世子托付给主上。他和另一个值班的暗卫蹲在房梁上瞧见主上抱着镇西王妃榻上的遗体哭得肝肠寸断。他还从未见过主上这样。
原来把柔然人打得屁滚尿流回瀚海放羊的主上,也会哭啊。
门打开了,他本想拔刀,却瞧见一个软敦敦的肉团子进来。他步履蹒跚,鼻头微红,手里还可笑地抓着一只布老虎。然后他迈着两条短腿进来扯住了主上的裙子。
主上将他抱在了怀里。这孩子长得就像是镇西王妃一个模子里翻刻出来似的,他紧紧抓住了主上的衣襟,一双短短的手臂似乎想要把主上抱住安慰她。
主上将年幼的刘易尧抱回了镇国公主府上。那个时候的刘易尧表情也像只被抛弃了的奶狗一样。
贺赖孤突然很妒忌他。
他也没有阿耶阿娘,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在西域混的时候,他也见得多了这种失怙失亲的小孩子,很多奴隶生来就是没有父母的。
刘易尧的阿耶虽然在河西,却还活着,他阿娘死了,可他还有主上。
真是让人妒忌啊。
主上临死前撤走三十卫的时候,说的话也是要让他们好好护住刘易尧。
转眼这孩子都长那么大了。
可他现在实际上还被笼罩在主上的羽翼之下!
刘易尧喝完了汤饼,放下了碗箸,竟然觉得有些撑得慌。嬷嬷给他收拾了一些,就让他早早地回到房间休息了。他一走,那帮没能上桌的仆从才能继续吃饭。
他进了房间关上门,从头上摘下那个步摇。榻上放着两张被衿,还是大红的绣面,房中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竟让他有些恍惚,他躺下去,扯过其中一床。外头传来了竹筒丢入火堆的爆竹哔啵声,他就着这嘈杂,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的时候是秋韵在外头敲门:“世子!世子妃回来了!快入坊了!”
刘易尧几乎是鱼跃而起,迅速地套上外衣,发冠都来不及仔细梳理。
镇西王世子府极少打开的正门此刻大张,下人也未曾料到世子妃竟然能赶在年初一的大中午赶回龙都。人人都露出了一副喜色。
刘易尧披着大氅走到门口,看见一队骑兵护送着一辆风尘仆仆的牛车缓缓抵达。他瞧见为首者红发碧眼,长着一张方下颌,几不可见地皱住了眉。
不知怎的,瞧见这群红发羯人跟在三娘的车驾旁边,他竟然产生了一阵毫无根源的愤恨。
而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就是愤恨。
☆、65.第 65 章
康平紧赶慢赶, 将两天的路程拼命压缩到了一天半,才在大年初一的时候赶到了龙都。
世子府大门洞开, 仆从排列,女主人回家的架势让这个平素里朴素得要命的世子府,此刻终于有了点贵族的气势。
尔朱光瞧见门内走出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戴步摇冠, 衣着朴素,面容却十分精致, 贵气天成。他一开始还不愿意相信这人就是镇西王世子。
刘景二十岁扬名漠北,他们这些匈奴别部自幼就是听着刘景的故事长大的。尔朱光出生后不久, 迁居冀州, 并未见过刘景本人, 在口耳相传的英雄事迹中, 他在脑海里刻画了一个满面虬须、虎背熊腰的壮汉——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稳坐河西大帐, 让柔然闻风丧胆。所以在他的心中, 镇西王世子也应该是这样的人物。
那个被几个仆从簇拥的男子,纵使戴着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步摇冠,似乎离“英雄之后”这四个字遥远了些。
直到康平下了车,朝着他亲亲热热地走过去,尔朱光才相信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竹竿子就是镇西王世子。
他的心头涌上来一股失望之情。
刘易尧垂着眼, 本来三娘回来是件非常高兴的事情,今儿个又是大年初一, 怎么着都不该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可瞧见那红发羯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眼神显而易见的不屑,他的心中就蹭蹭地燎起了一股子无名火。
他突然伸手揽住了康平。
“这几位英雄是何人?”
康平不察,被他往怀中一带,差点磕在了他的胸口上。
郑珈荣的身子个头在汉人里头也就是中等,放在身长腿长的刘易尧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她一惊:几个月不见,这孩子那么想她了?
他俩成婚后忙于庶务,夫妻之间根本没什么亲昵的举动,这一揽叫康平顿时有些无措。
活了两辈子了,人也杀过仗也打过,可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和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相处。
她在刘易尧的怀里微微动了动,说:“阿尧,这几个是尔朱部的部兵,我在青州遇上了他们。”
刘易尧皱了皱眉:“尔朱部?”
康平说:“朔州尔朱川的羯人,也算是河西大帐下属部从。二十年前迁居了冀州,不过部酋一直效忠河西。”她转头去看尔朱光。
尔朱光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抱拳:“见过世子!”
可他连马都未曾下。
刘易尧凝眉,柔然之战后为了分散河西势力,很多河朔北部的部落都被内迁了,这些部落也曾效忠于他的父亲。他揽着康平的手微微松了松。
康平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怀中溜了出去,吩咐秋韵:“这几位都是尔朱部贵客,你去收拾下,为他们准备一顿便饭。不够的,去余香楼订。”
刘易尧察觉出了她的躲闪。他肚子里那股无名火又燎了起来,就算是初见三娘,她二话不说给他灌了瓶苦药,那会儿他都没觉得这么生气过。
康平转过脸来就看见刘易尧微微偏着头,一双和翟融云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眼睛微微垂着,目光有些散。
他生气了?
这孩子从小情绪内敛,很少把心里的想法展现在脸上,康平也是和他相处了很久才摸到一点门路,小时候他要是生气了,从来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但是却会故意错开她的目光。
有一年上巳节她答应他一起去逛芙蓉洲,但是却被朝堂事务给拖住了,回公主府的时候这孩子就在站在门前一脸淡然地垂着眼,问他话他都答,可死活不愿再看她的眼睛。
她试探了一下:“阿尧?”
刘易尧说:“三娘路途劳顿,先去梳洗休息下吧。刘叔,过来帮世子妃清点行李。”
康平见他果然把目光错开了,心中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气着了。她当初去徐州的时候就不该答应他说她年前就会回来。
刘易尧小时候几次生她的气,都是因为她明明答应了要陪他,却没有做到。
十年过去了这孩子还是那么实诚的心眼。
她叹息了一声,由着冬情扶着她去梳洗了。
旅途的劳顿被温水浸透冲刷,她洗完,拿着布巾在熏炉旁擦着头发。
房间的门被移开,她以为是冬情,吩咐道:“帮我拿下篦子。”
那人将篦子递了过来,靠着她缓缓坐下,抬手罩住了她的布巾。康平一愣,几乎要弹开去,往榻内一滚,才问:“阿尧你怎么进来了?”
刘易尧微微靠近了些,手按在她潮湿的发间:“我不能进来么?”
似乎哪里不对?
刘易尧垂着眼,从她的手中将那半块湿漉漉的布巾扯了过去,温柔地帮她擦干发间的水。他低着头,下颌绷成一条紧张的线。康平抬眼就能看见他脖子上随着他的动作滚动的喉结,以及下巴上微微冒头的青色胡茬。
小时候都是她给他擦头发,这会儿角色调换,康平心里头突然升上了一股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感。
“你是不是在生气?”她问。
刘易尧琥珀色的眼珠往上抬了抬,拿起了篦子替她细细梳理,动作温柔:“怎么会?”
康平一把掰过他的脸颊,迫使他的眼睛对准自己:“是不是因为我说年前回来,结果初一才到家,你不高兴了?”
刘易尧微微凝眉:“没有的事情……”
可是那双眼睛依然往别处瞟去。
康平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能骗的了我,你老是这样——”她突然一顿。
刘易尧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她,刚沐浴完毕她的身上还带着蒸腾的水汽和皂角香。
“好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言而无信了。”康平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像是哄小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鼻尖闯入了暖融融的味道,一阵令人心安。
“我晓得你这十年过得孤单,以后不会了。乖。”她抬手摸了摸刘易尧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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