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鸳暗暗地叹口气。
倾君倾君,能得“倾君”二字,岂会是普通公主?当年挽月夫人圣宠正浓,倾君公主何尝不是名扬天下?宫中谁人敢欺?可如今, “一笑倾君”的倾君公主,仿佛明珠蒙尘,收敛了所有芒光。
当然,现在的公主,才更像普通人,她更加喜欢。
“茹鸳,我去与太子哥哥说几句话,你看好带来的东西。”晏倾君突然回头,微微笑道。
茹鸳忙颔首应允,顺势扶晏倾君起身。
宫灯摇曳,百官齐至,矮长的雕花木桌左右相对,只留出中间一条丝毯铺出的大道和正前方的一块空地。晏珣身着月白色长衫,丰神俊朗,举着酒杯笑意连连地与身旁几人说着什么,一见晏倾君缓步过去,对着她眨眨眼,举杯对着旁人道:“晏珣先行离开一会,各位继续继续。”
说着喝下酒,出了人群迎着晏倾君过去。
温文有礼,从不自持身份而过分倨傲,言谈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王者之气,让人不敢轻视;处事有分有寸,圆滑老道,比起其他几位皇子,甚得民心,在旁人看来,太子晏珣,几乎毫无缺点。
晏倾君垂下眼帘,不再多想。晏珣刚好到她身前,笑道:“倾君找我,何事?”
晏倾君见他笑得欢愉,也随着笑道:“不知道子轩有没时间对你说起,今日晚宴后,去我白淑殿一聚。”
晏珣显然未曾听过奕子轩提起,怔了怔便笑答道:“好。”
“嗯。”晏倾君点头,沉默片刻,见晏珣并未多话,笑道,“那我先回去,记得宴后白淑殿见。”
“倾君……”晏珣唤住她,一眼扫过她腰间的琉璃珠,嘴角浮起揶揄的笑意,“倾君就快嫁人了。”
晏倾君回头笑了笑,宫灯下面色桃红,看在晏珣眼里像是女子含羞。
这头茹鸳本是安分地等着晏倾君回来,哪知被晏倾云唤过去替她斟酒。茹鸳面带微笑,顺从地给晏倾云倒酒,剥坚果,心中却是暗骂。
这倾云公主,貌美如花,毒如蛇蝎。她性子极为要强,凡事都想争个第一,偏偏每次都被她家公主压得连翻身的想法都不敢有,最近几年才算是扬眉吐气了,每每见到公主便想方设法地冷嘲热讽,还好她马上便嫁出宫了。
“茹鸳啊,我刚刚瞧见,倾君妹妹今日是点了朱砂?”晏倾云的模样本就妩媚,今夜又特地打扮过一番,笑起来更是媚气十足。
茹鸳却没有抬眼看她,恭顺地低眉道:“前日公主意外伤了额头,因此点了朱砂遮丑,说免得让使臣看了笑话。”
“哦……”晏倾云拉长了尾音,听来心情特别好,又道,“待会你与倾君妹妹说说,就说姐姐……怕是看不到她出嫁了,哎……”
那一声叹息,似幽怨似惋惜,夹杂着掩饰得极为拙劣的得意。她这是炫耀自己就要嫁作皇后?
茹鸳心中一阵厌恶,却是不露情绪地应声:“奴婢知道了。”
随着东昭国主晏玺带着数名后妃入席,晚宴在一片“万岁”声中开始。
觥筹交错,君臣同乐。
宴近尾声,茹鸳轻声在晏倾君耳边问道:“公主,怎么那使臣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这皇后还选不选了?”
“当然选,你且看着。”晏倾君从宴席开始便一直垂首不语,此时听到茹鸳的问话才淡淡地答了一句。
茹鸳虽然心有疑虑,却不多问。
说是“选”后,到底怎么个“选”法?
最后一支舞随着乐音消散而落幕,舞姬退去,茹鸳悄悄瞧了许久的贡月使臣终于有了动静。他捋着雪白雪白的长须,对着主座的晏玺跪拜之后,朗声道:“陛下的几位公主皆是天人之姿,端庄贤惠,老臣眼拙,实在不敢妄论高低。”
“哈哈,倾昕朕已经许了人家,只剩下两个丫头适选而已,贡王爷看准哪个,说一声便是。”晏玺年近五十,声音洪亮,精神矍铄。
一声“贡王爷”,让一直垂首敛目的晏倾君稍稍抬眼。这次的使臣,居然是贡月国年近六旬的老王爷……
贡元再次行礼,称领命,随后捋着胡须笑吟吟地向着倾云倾君的方向走过来,双脚稳稳停在两张矮桌前。
倾云倾君连忙起身,对方是贡月国的王爷,更是长辈,一站一坐显然不合礼数。
贡元看了一眼倾云,又瞥了一眼倾君,弯身作揖道:“贡元有幸,代我贡月国迎娶新后——倾……”
轰——
天空骤然一声巨响,七色的夜花绽放,将皇宫照得如白昼一般。宴席上的众人被焰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纷纷仰首观望。
宫灯不知何时熄灭,姹紫嫣红的各色芒光随着烟花的绽放在众人脸上映现,直至最后一朵艳红色的礼花渐渐陨落,皇宫被暗黑笼罩。
众人刚刚看过焰火的眼,再看向宫灯未点的宴席,更显得夜色如墨。
浓黑的夜里,稍稍一点光亮就尤为抢眼。正好有那么点微光,红、黄、紫、橙、绿,极为微弱的五种颜色,吸引了众人的眼球。刚刚下过暴雨的天,乌云还未散尽,应该是无星无月才对,可除却那五种芒光,同时亮起的月牙形的淡淡荧光,几乎让人以为自己花了眼……
待到双眼适应了黑暗,宫灯也渐渐点起,众人才发现,刚刚那微光竟是来自倾君公主。几百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在晏倾君身上。
“公主……”茹鸳抓住晏倾君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公主,你额头的朱砂……为何会发出新月状的光亮?”
晏倾君的手心早就沁满了冷汗,并未答话,只是凝视着左前方的奕子轩,一瞬不瞬。奕子轩却是垂着眼,好像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再倒一杯,再喝下。
“父皇,今日是君儿的生辰,贡王爷又不远千里来我东昭国,儿臣也想给众人一个惊喜,因此事先未向父皇禀报,请父皇责罚!”晏珣突然起身,跪地请罪。
主座的晏玺显然怔了怔,将目光从晏倾君身上收回,随即笑道:“是朕的疏忽,珣儿有心了,只是打断了贡王爷,还不快快赔礼!”
“殿下莫要多礼!”贡元见晏珣要对自己行礼,连忙大跨了几步,扶住他道,“如此绚丽的烟花,要多谢太子殿下一番苦心才是!”
“倾君亦要多谢太子哥哥的生辰礼物。”晏倾君的声音突然□来,清灵如泉水。她稍稍移动步子,离了原座,向着晏玺跪地道,“父皇,倾君四年未过生辰,今日收到大礼,着实高兴。受人之礼,理该相还,更何况今日贡王爷在此,倾君愿献舞一曲,以偿众乐,还请父皇恩准!”
晏玺眉头皱了起来,沉吟半晌道:“准!”
晏倾君避过茹鸳,对着身边的宫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茹鸳正在不解,只看到晏倾君面带微笑、施施然走到宴席中,晚宴前隐起的水袖如刚刚在夜空绽放的烟花似地散开来。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古月曲时,她惊得后退了两步,面色煞白。
古月曲,顾名思义,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一只舞曲,曲为赞月。曲音初时轻盈若滴水之声,如绵延细雨浸润人心,随后雨滴渐大,犹如乌云密布暴雨大作,万物枯败,悲怅呼啸,残虐令人心悸,极烈之后风平浪静,云散月出,乐声似纱,轻缓而不失力度,如云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换得新生。
而与古月曲相对的,是一支挽月舞。
于细雨绵延时唤月而醒,于狂风大作时呼月而出,于风平浪静时挽月而留。
晏倾君淡黄色的水袖长裙在空中描绘各种姿态,身姿随曲而动,长发随身而溢,时而如春雨滋润万物,时而如夏风清爽拂面,时而如秋叶萧索飘零,时而如冬雪潇洒肆意,身形鬼魅般幻化,灵动如月中仙子。
昭明三年,便是凭着一支挽月舞,宫女白梦烟惊为人天,一举得到晏玺宠幸,随后步步高升,被封作挽月夫人,享尽独宠近十年。
又是一支挽月舞,奉“月”为神的贡月国以铸铁之术为交换,先后遣来上百名舞女向挽月夫人习舞,却始终无人能及夫人神韵。
一曲作罢,晏倾君的面色静如止水,跪拜谢恩。
宴席上却是一片静谧,不,应该说是死寂,毫无生气的死寂!刚刚激昂磅礴的舞乐似乎根本不曾存在。晏珣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地上的女子,奕子轩紧抿双唇,面色苍白。晏玺则倏然站起身,一手甩掉手中的酒盏,落地生花。
茹鸳使劲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再用力掐了掐胳膊,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可是,仿佛只是眨眼之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公主额头的朱砂为何会发光,还会变作新月状?要知道,奉“月”为神的贡月国,对“月”几乎是迷信,虽说一枚新月便可能让那王爷改“选”公主为后,凭公主的才智应该能找到借口推脱才是……可她为何又跳上一支挽月舞?公主不是要嫁给奕公子么?
奕公子的五彩琉璃珠,公主额头的朱砂,落在窗边的纸笺,铜镜中公主蓦然变白的脸色……所有的线头在茹鸳脑中滚成一团,混乱不堪,最后只剩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