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昭国的婚俗,有“哭嫁”一说,可晏倾君从头到尾面带微笑,连眼都未眨一下。直到踏着红毯,一步步走到朝阳门时,笑容才僵了僵,随后却愈发灿烂,因为那里站了一个人。
奕子轩素白的袍子上绣着兰花暗纹,温煦的三月阳光下仿佛散着吐蕊时的芬芳。东直门的空地,往日有公主出嫁,都是外戚送嫁所待的地方。今日,那里其实站了许多人,年老的,年幼的,笑容满满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有些甚至还拿帕子抹着眼泪。
晏倾君笑看着,真好看,这副假惺惺的模样真好看。
那些人,除了奕子轩,她一个都不认识。挽月夫人本就是孤女,哪里来的这些亲戚?不过是为了好看,冲冲场面罢了。
“公主……”察觉到晏倾君想要转方向,一直在身后的茹鸳连忙偷偷拉住了她的长袖,压低声音唤了一句。
许是皇宫里喜乐声太过磅礴,那声叫唤并未传到晏倾君耳里。她仪态端庄地、一步步地走到奕子轩身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尺,却是海角天涯。
奕子轩的眼微微眯起,看向晏倾君,却不像在看她,而是看着往事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滑过。
那女子娇俏欺人,那女子巧笑嫣然,那女子梨花带雨,那女子面含桃红……如今,那女子笑容肆意,眸光冰冷,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三月的阳光本是柔和的,可阴雨连绵的天气持续了大半个月,今日突破云层洒在暗红色宫墙上便让人觉得猛烈,再衬上晏倾君火红的嫁衣,竟有些刺眼了。
晏倾君定定地注视着奕子轩,阳光的折射下,凤冠上的珠帘发出七彩的光,掩住了眸子里的神色。她的双手抬起,正打算说话,奕子轩旁边突然钻出一人,对她笑得娇媚,“差点耽搁时辰了,我来给妹妹送行。妹妹此番远嫁贡月国,尊为皇后,好好保重!”
晏倾君一眼扫过晏倾云紧紧扣住奕子轩的手,轻笑道:“姐姐来得正好,有件东西,妹妹应该还给姐姐才是。”
奕子轩面色微变,晏倾云双眼一亮,五彩琉璃珠?那本来就该是她的!当然得还给她!
晏倾君一手伸进长袖中,摸索了许久,才在晏倾云热切的目光中取出一物。
晏倾云面上的期盼转眼变成失望,甚至还溢出几抹阴冷。因为她拿出来的,不是五彩琉璃珠,而是一张纸笺。她一眼便认出那纸笺,是自己暗中传给奕子轩的,现在,居然在晏倾君手里!
“呐,姐姐的字,越发好看了呢。”晏倾君笑着将纸笺递给晏倾云,漫不经心道,“上次子轩到我这里,落下这个,姐姐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才是。”
晏倾云闻言,气得面色发白,瞪着晏倾君,伸手打算接过纸笺。
“啊,不对……”晏倾君像突然想起什么,巧妙地一个转手,缩回就快到晏倾云手里的纸笺,“既然是姐姐给子轩的,应该还给子轩才是!”
说话间,拿着纸笺的手递到了奕子轩眼前。
纤细的手指上,大红的蔻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素白的纸笺在微风下轻轻颤动,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往情却在指尖缓缓流逝。
那一年,是谁一身白衣徐徐,在镜湖边柳树底,对她盈盈浅笑;那一月,是谁日夜相守不离左右送汤喂药,笨拙地唱着曲调怪异的歌曲哄她入睡;那一日,是谁手指西方,对她柔声蜜语,“阿倾,你看云之彼端,你为落日我为彩霞。奕子轩定不负卿。”
奕子轩轻笑着,接过纸笺,指腹滑过冰凉的蔻丹。
“对了,倾君在此恭祝姐姐与奕公子百年好合!姐姐,倾君相信,奕公子——”晏倾君笑起来,与晏倾云说的话,眼神却是落在奕子轩身上,“定不负卿!”
四字落音,晏倾君反手转身,艳红的喜服在空中滑出优美的弧度。她微微仰首,目不斜视,大步走出宫门,走出过往,走向另一个,完全出乎她预料的世界。
***
红妆蔓延数十里,一派华丽繁荣。
东昭国送嫁队伍有近五百人,贡月国迎亲队伍五百人,合计上千人,浩浩荡荡地一路向西。
东昭与贡月东西相望,中间隔了祁国与商洛国,从东昭去贡月,穿越两国交界处的一条祁洛山脉便是。
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此时的晏倾君站在华丽的金色马车前端,接受五百名东昭军最后的礼拜。过了这雨山坊,前面就是祁洛山脉,也就意味着出了东昭国界。送嫁队伍到此为止,拜过倾君公主后举旗回朝。
夕阳下,明黄色的“昭”字大旗蜿蜒着越走越远,似乎在昭示着晏倾君与东昭国的距离。
“公主这边请。”一边的贡元弯身引路,晏倾君还未正式与贡月国主成礼,唤声“公主”比较合礼数。
“谢王爷。”晏倾君收回目光,微微屈膝还之以礼。
贡元满意地瞅着晏倾君,笑得眉毛弯起的弧度都加深许多。这女子,且不说额头的新月,单单会一支挽月舞就能笼络不少人心。幼时又声名远播,如今这模样长得也比倾云公主耐瞧,他那皇帝侄儿定会爱不释手!
晏倾君察觉到他的眼睛在自己额头扫过,微微偏过脑袋。那朱砂刚点上去时,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可三日之后自动脱落,也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
“公主可要饮些水酒?”
他们在雨山坊稍作歇息,夜里还是要赶路的。祁国和商洛两国正在交战,趁着双方休战过了祁洛山才好。
“用些茶水便好。”晏倾君微笑着回答。
贡元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恭敬地拿了茶水过来,茹鸳忙接过来给二人倒好。
茶香扑鼻,茶水甘苦,带着清新的回甜。贡元喝了一口,瞥了一眼刚刚升起的弯月道:“二十八……咦,倾云公主,应该是今日出嫁吧?”
晏倾君眼神闪了闪,笑应道:“是啊,姐姐今日出嫁,嫁给奕家长子奕子轩。”
茹鸳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悄悄瞪了一眼贡元,想要他停住话头。哪知他仍是接着道:“对对对,那日可是贵国陛下亲自赐婚。倾云公主贤良淑德,品貌兼优,奕大公子也是谦谦公子一表人才,真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贡元见晏倾君笑容愈甚,开口还想继续。茹鸳在旁边一急,忙拿着茶壶倒水道:“王爷不如说说贡月国的陛下,让公主略有了解,过去之后也更好适应。”
“茹鸳!”晏倾君的声音里带了责备,这种场合,不是她的身份可以插话的。
“公主莫要责怪,这丫头说得对!”贡元见晏倾君有了怒气,开口解围。茹鸳忙赔礼,垂首往后退了几步。
贡元也未在意,笑道:“陛下是怜香惜玉之人,公主这番品貌,陛下必定宠在心头啊!”
晏倾君微笑着,作出羞涩的垂首姿态。贡月国的新主,若她未记错,登基五年,今年刚满二十五。长得什么模样未曾听说,倒是对“月神”的迷信,比起他那个荒淫无度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听闻有一年疫病突发,那国主不是拨款赈灾,寻医研究治疗疫病的方子,而是在月神台不吃不喝七个日夜求月神保佑。
所谓鬼神信仰,从来都是上位者用来统治百姓的手段,可是连帝王都被迷了心智,一味迷信,国之将亡!
思及此,晏倾君心头一跳,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未能抓住……很关键的东西……
“不过陛下最近劳心于东北矿产的开采,若是一时冷落公主,公主也莫要见怪。”他那侄子的后宫……五年时间已经有了近千名嫔妃,还是提前与晏倾君道个醒……
晏倾君却是只注意到他的前一句话,“陛下最近劳心于东北矿产的开采”。
据她所了解,贡月为五国中最小,可是矿产丰富,且手握炼铁秘术,曾经依仗这两个优势强极一时。
只是近两代国主迷信神力,大肆修建“月神”庙宇,甚至妄得长生。时至今日,贡月其实不如表面那般风光,由她来猜,怕是岌岌可危吧?
祁国商洛空有矿产,无炼铁之术,东昭用挽月舞换来炼铁之术,却苦无矿产,与贡月之间又有祁国商洛相隔,挥鞭策马地打过去“抢”也是不可能,于是,贡月就在这样微妙的平衡中得以生存。
这平衡一旦被打破……
晏倾君心中一亮,觉得闭塞了几日的脑子突然通透起来。原来……如此么?
贡元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晏倾君只是客套地微笑。暮色微薄,一行人回到原地准备出发,晏倾君回到马车上便闭目沉思。
茹鸳以为自己刚刚的多嘴让晏倾君生气了,一时也不敢打扰。
车轮滚滚,马匹嘶鸣。
晏倾君将最近发生的事前后想了一次,再把自己曾经不解的地方一一列出来。
为什么晏倾云要暗送纸笺与奕子轩谈条件?为什么晏玺选一个亲生女儿去和亲,却又选了一个没有旁骛牵绊与他没有父女之情的女儿?为什么晏珣不计后果地与她撕破脸让经营了四年的“兄妹情”轻易毁于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