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个给他那么多第一次的女子,会不会还在自己身边?
又或者,那日在悬崖上,如果他遵从自己的心意,诚实地回答那些问题,是不是,她就不会挣脱自己的手?
“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因为担心殊言保护不好你,因为担心祁燕找不到你。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为见不得你眸光黯淡消沉厌世的模样,一箭射醒你,让你看看这世界还有多少豺狼虎豹。
“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为何救她?
为何在没有了与殊言的协议之后还在救她?
为何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仍是要救她?
因为……
舍不得。
元月初五,子时,与“惠公主”大婚前夜,晏卿二十岁的人生,第一次酩酊大醉,竟不知是因为太过高兴还是其他。
他步伐微乱,笑着走上东城门的最高处。
寒风料峭,墨青色的长衫高高扬起,仿佛夜鹰在空中盘旋不散。
“禀将军……”来人一身黑衣,若不出声,融在夜色里几乎无人可以察觉。此时许是闻到了晏卿身边刺鼻的酒味,不由地蹙了蹙眉头,抬头触到晏卿凌厉的眸子,随即马上低头。
“仍是没有任何消息!”那人屏息回答。
“都城附近可曾仔细搜过?”
“是。”
“没有任何异动?”
“是。”
“奕子轩呢?”
“仍在迎阳寺。”
“祁燕呢?”
“仍在墓地旁。”
晏卿突然低笑了几声。
“将军……”跪在地上的人犹豫地开口,声音一沉,拱手道,“将军!这半年来弟兄们找遍四国都不见那位姑娘踪影!还请将军节哀!”
节哀?
晏卿眯起双眸,很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相同的两个字。
那年他被母亲遗弃在礁石上,白玄景如同仙人般出现,救了他,问他:“你爹娘呢?”
“死了。”
那时的白玄景与他说,节哀。
那年白玄景逐他出师门,他在他门前跪了三个日夜后,流落街头时老乞丐问他:“你师父呢?”
“死了。”
那时的老乞丐与他说,节哀。
如今,他明明没有与任何人说她死了,为何还有人要对他说“节哀”?
“那位姑娘已不在人世!请将军节哀!”黑衣人像是怕城楼顶的风太盛,将他之前的话吹散一般,拱着手又重复了一次。
不在人世?
晏卿迷朦的眸子里蓦然切出银白色的寒光,像是要将眼前人劈开一般,但下一瞬,那寒光便被迎面而来的厉风吹散。
不在人世。
四个字,字字带毒,半年来深埋入体内每一个角落。从初时的笃定不信,渐渐地有所动摇,后来摇摇欲坠,最后,落地时在体内开出带着利刃的毒花。
种毒者是谁?何时种下?如何种下?他竟恍然不觉。直至某种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体内流淌得越来越急,且,同烈酒一般,时间越久,便越发浓烈,而这个夜晚,登高至极的前一夜,那情愫仿佛就要破土而出。
不在人世。
晏卿又笑了起来,他说他的人生没有意外,但是错了。
只是那个意外如同绽放在天际的焰火,美得惊人,却也短暂到令人心悸,就那么一瞬,划过天空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留下。
不对,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比如背上的窟窿,那是他和那个意外在沣水湖附近被刺得来,比如背后一大片蛇纹一般的伤痕,那是他和那个意外跌落山崖时留下来的,再比如腰间那刀痕,还是那意外亲手留下的。
他用这一身伤换来的意外,转瞬即逝了。
晏卿觉得今日一定是太过放纵自己了,喝了太多酒,导致头疼,心口竟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又错了,他这一身伤不是换来那个意外,而是一个契机,一个只手天下的契机,一个达成毕生心愿的契机。
如今,这心愿,只差临门一脚。
晏卿再登高一步,厉风更猛,细雨如针,刺破他眼中的迷朦,刮散他身上的酒气,他举目看向静谧的南临都城,微微笑着,意味不明。
第六十六章
南丰十一年,元月初六,原贡月公子、现南临大将军秦卿与南临公主惠大婚,婚礼完后二人敬天拜祖,同时开始新皇登基大典。
数百年来的最大盛事,南临早在两月前确定婚期后便开始持续地处于沸腾状态下,人人夸赞公主如何美貌有胆识,曾拖着病体解决了皇宫内一触即发的内乱,更夸赞驸马如何天人之姿文武全才,带兵赶走百战不殆的商洛大将军商阙,使得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再敢觊觎南临。
新年刚过,南临都城便开始人潮汹涌,客栈酒楼早在月前便被各路达官贵人订走,订不到房的,只好在郊外搭起了帐篷。
如此盛事,其他三国不少使者前来观礼,都城内几乎所有房屋都翻新过一次,敬天到宫门那一段路上更是由百姓自发架起百米高台,欲要献上对新皇新后的祝福。
元月初五时,都城内的人数到达鼎盛,想要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竟是比登天还难。街上人声鼎沸,酒楼客栈茶肆无不人满为患,都在等着子夜钟声敲响后开始的狂欢。
子时一到,公主驸马便会由宫内驾车而出,敬天过后与百姓同乐。南临向来亲民,公主大婚的喜堂便设在都城东城门之上,吉时一到,便在千万百姓的见证下,迎着朝阳拜天地,辞旧迎新,礼成后直接回宫,新皇登基。
万众期待下,子时的钟声终于敲响,皇宫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整齐的近卫队今日全部换上暗红色的喜福,整齐出宫。紧随其后的便是公主与驸马的车辇,车顶由硕大一颗夜明珠装饰,照亮了整个车身上镶满的各色宝石,金制的车壁在大红色丝线的装饰下喜庆而不失大气。
晏卿站在车头,身着大红色喜服,嘴角挂笑地看向黑压压的百姓。他身侧是同样身着喜服的女子,红纱掩面,身形娇弱。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姓们整齐有力的恭贺声伴随着洒在夜空的礼花响彻天际,晏卿身边的女子微微抬手,便有宫人代她大声喊道:“平身!”
百姓们起身,不由地全部随着车辇的移动而奔走,禁卫军大半在宫外维持秩序,却也拦不住狂热的人群。
如此,整整三个时辰,仍是有人不愿放弃,想往敬天的塔庙那边奔走,而天色已然微亮,城门口亦再次出现了车辇的影子。
晏卿扶着“惠公主”众星捧月般走上了东城门,随即响起磅礴的宫廷礼乐。
卯时,正是日月同辉的时候。新人先拜天地,再拜日月,最后拜子民,礼成之后,百姓再次跪地齐喝:“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贺声不断,那“千岁千岁千千岁”更是绵延不断,不过一个时辰,这“千岁”,就会改成“万岁”了。
既已礼成,晏卿上前一步,笑对百姓,高喝道:“平身!”
百姓起身,复又跪地,齐喝道:“请公主、驸马接受草民贺礼!”
晏卿转身,温柔地拉住“惠公主”的手,带着她走到城门头,举目看向那几乎比城门还高出许多的木架高台,微微眯眼。
百姓献曲为贺礼,这是他早便知晓的环节,只是究竟是什么曲目,抑或说,是什么节目,他倒没仔细问过。这不过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环节,一曲过后,他便要回到皇宫,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位子。
就在他晃神间,高台上不知如何出现一名女子,尽管距离有些远,那一身淡黄色的纱衣仍是十分显眼。
咚、咚、咚……
鼓点开始敲响,沸腾了近一月之久的南临都城,瞬时安静下来,无人高喊,无人议论,连嬉笑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仰首,盯着百米高台上那女子曼妙的身子,看着她踩着鼓点,翩翩起舞。
那鼓点,初时轻盈若滴水之声,如绵延细雨浸润人心,高台上的女子身形缓动,水袖长舞;突然,鼓点密集,犹如乌云密布暴雨大作,竟让人乍生万物枯败,残虐悲怅之感,女子的舞姿也随之变幻,步伐快而不疾,水袖繁而不乱;继而,鼓点戛然而止,好似狂风暴雨之后的风平浪静,云散月出,而女子的舞姿也缠绵起来,鼓乐声仿佛与她的一身纱衣融为一体,轻缓而不失力度,如云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换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