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借去的还没还呢,这就又来薅了!靠北边儿的架子,五六排都是你喜欢的,”钟熹一脸无可奈何,“等等,仔细你的胳膊,要哪本?阿翁来替你取。”
钟荟接过书,两眼放光地摩挲着。
钟熹目光落到她的左手上,有些黯然:“还是使不上力么?前些天下雨疼不疼?”
“早不疼啦,您别担心,”钟荟没心没肺地笑道,“要是您真心疼我,下回阿耶给我的果脯您就别再全给昧下了,啊。”
钟熹却没被她的插科打诨带偏,仍然揪着她的伤不放:“若是能找到那胡医......”
“您也说了只是年轻时候见过人家一回,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钟荟用左手拽着祖父的胳膊摇了摇,“您瞧,这不是好好的么,多活络。”
“阿翁如今也年轻着呢,”钟熹笑道,随即又叹了口气:“方才见到阿晏了吧?”
“嗯,长高了不少,已经是大人模样了。”钟荟有些尴尬,卫十一郎出了丧期又上姜府求娶过她一回,这事儿她没瞒着祖父,眼下他突然提起卫琇总教人觉得话里有话。
钟熹见孙女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只得把话挑明:“阿晏是个好孩子......你们打小认识,我和你耶娘都把他当自家孩子,若是......”
“阿翁您莫说了,”钟荟赶紧道,“我把他当阿弟。”旋即想起方才见到的卫琇比她高出一个头还有余,说这话似乎有些大言不惭,脸不由自主一红。
落在钟熹眼中便是小儿女情态了,心道有戏,正要再劝两句,孙女却一脸决然道:“阿翁,这话您不必再提了。我就同您直说了吧,您也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有多难,人前看着风光,其实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擎等着找他错处呢!光一个‘失婚非类’就能叫有心人做出无数篇文章了。阿翁,您既把他当自家孩子,就好生劝劝他,叫他选条好走些的路吧。”
她如何不知道嫁给卫琇的好处?且不说别的,嫁给他不但可以留在京城,还能常回钟家走动,可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让他举步维艰呢?那是阿晏啊。
孙女把话说到这地步,钟熹也束手无策,只得放下不提。
钟荟与钟熹拉了会儿家常,估摸着常山长公主一堂课该结束了,便辞别了祖父往回走,一出院门却见东南十来步开外的小池子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卫琇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一见是她便笑了:“好久不见了,方才就觉得面善,果然是你。”
既然叫人家逮住了,不上去见个礼便说不过去,钟荟只得往池子旁走去,在两丈开外站定,装模作样地拧眉打量他一会儿,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卫公子,适才没认出您来,真是抱歉。”
卫琇也不戳穿她,也不问她如何会在钟家,为何打扮成书僮模样,只好整以暇地含笑望着她,钟荟叫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眼睛一闭,将常山长公主又卖了一次。
“原来如此,”卫琇点点头,“今日正逢休沐,我来看望钟公,不意在此相遇,实是意外之喜。”
钟荟是惊多过喜,不过故人相逢总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两人寒暄了几句近况,一时无话,这水池很小,是钟熹平日洗笔用的,池水漆黑如墨,已是深秋时节,池边一株秋海棠花叶凋零,一阵风过,一朵半枯的海棠花扑簌落入水中,往水下一沉,复又浮起,带起一圈圈涟漪。
钟荟不经意一回眸,见卫琇正望着她,眼睛也如那墨色池水一般,在秋日微茫的晨光中潋滟着,她的心突然就像那朵秋海棠一样动了动。
卫琇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流云:“今年的秋天很晴暖。”
钟荟点点头,目光不由落在他随风轻动的衣袂上,突然想起以前见他似乎总是一身利落轻便的胡服,原来换上宽袍广袖的衣裳如此有风致。
她不敢再看下去,赶紧向他行礼道别:“长公主还在等着我呢,先告辞了。”
卫琇也回了一礼,待她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叫住她,钟荟疑惑地回过头来。
卫琇嘴角微弯,一派光风霁月地道:“钟氏家学没有只能带书僮的规矩,横加束缚压迫膻中穴,容易气滞血淤,于身体有碍。”
钟荟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膻中穴在哪里,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连耳朵带脖子都红成一片,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第103章
钟荟跑出八丈远,在冷风里吹了吹,头脑清明了些,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突然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随即又否定了这念头,膻中穴三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能有歧义,可卫琇的神情分明那么坦荡,抑或他自己也没有深想,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寻常关心罢了?
钟荟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也难怪,实在是卫琇其人太过清微淡远,这话若是旁人说来,不用说一定被当成轻薄的登徒子,可从那么出尘的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只教人怀疑是自己心思龌龊,这才曲解了他无邪的本意。
如此一想,钟荟不由惭愧和忐忑起来,自己方才那么小题大作,不知会不会伤了他的心,同时她心底深处难以察觉的所在,一根绷紧的弦也松了下来。
***
钟氏家学设在茅茨堂,堂屋面阔五楹,十分轩敞,取的是“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之意,又表明了谦退的治学态度,不过钟蔚和谦退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
他是个天生的刻薄胚子。
钟蔚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往上数三代司徒氏给他家人提鞋都不配,兼之生而早慧,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模样又生得十分对得起耶娘,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便刻入骨髓。他不但天赋过人,而且对自己够狠——小时候主要是为了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病秧子妹妹争宠,狠着狠着便成了习惯,悬梁刺股也甘之如饴了。
得天独厚的天资加上勤奋刻苦,自然是少年得志,十五岁时便已成为名噪京都的名士,朝廷三征五辟,被他阿翁和阿耶强压了三年,十八岁时以员外散骑侍郎起家,即便为了避他阿耶之嫌不能入中书省,一年后入侍中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就遇上了杨氏叛乱那档子事。
先帝屏着最后一口气将钟禅外放广州,把他几位叔父明升实贬,显然是打压钟家为了儿子铺路的,钟熹不是卫昭,向来圆融处世,深知嫡长孙是个容易祸从口出的刺头,便索性让钟蔚自请在尚书省仪曹挂了个闲职,专心致志缩起脑袋做人,又怕他闲得发慌镇日赴清言会大放厥词得罪人,思虑再三,还是把家学交与他打点——横竖都是自家人,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钟蔚眼高于顶,旁人家世、天赋、才学、相貌、刻苦但凡有一样不足,他便要对其嗤之以鼻,能入他法眼的屈指可数。此外,他也受了祖父钟熹和父母的影响,对男女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是女流之辈而放宽标准。
这么些年能叫他觉得朝夕相对也不厌烦的大约只有卫七娘,不过那时候卫六郎与钟十三娘先一步议亲,他和卫七便不可能了,何况卫七娘对他也没意思——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与这么挑剔又难相处的人过一辈子。
常山长公主司徒姮不愧凤子龙孙,眼光不能拿常人的标准来衡量,此刻她正支颐望着正襟危坐双眉微蹙,显得十分不好相与的钟蔚,打心里觉得这两个月的苦读真是值了。
钟蔚虽看*之内万事万物都不顺眼,到底不是天生地育的,对骨肉至亲还算网开一面,加上这些学生确实无可挑剔,饶是他也觉得在此明经育人是件难得的赏心差事。
钟家的规矩看着松散,可学问一道上却极谨严,家中子弟无论智愚一律四岁开蒙,十岁之前必须熟通五经——就是打也得打通,所以家学里的本族子弟无论资质如何,根基都打得很稳固;而那些以文赋敲开钟家大门的文士就更是天赋异禀了。
只除了新来的这位苏姓郎君,学问底子比洛水底下的淤泥还稀烂就不必说了,还再三对他这个先生胡搅蛮缠——你说往东,他偏要说往西未尝不可,不是殊途同归么?
偏偏此人不学无术,却有几分捷才,工于狡辩,轻易与他掰扯不清楚。一上午两人你来我往辩了几个回合,钟蔚觉得上窜的邪火已经有点压不住了。
这日讲的是《中候敕省图》,钟蔚顺带着将五帝提了一嘴,一脸讥诮地道:“本来如此浅显的东西是不必提的,不过你们中有人底子太薄,就劳驾各位耽待些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有所指地睨着司徒姮道:“圣人言:‘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故而也不算全无益处,”又拿腔拿调地将书翻过一页道,“这一节谁有什么疑问么?若是没有……”
“钟先生,弟子有!”常山长公主不见外地道。
钟蔚挑了挑眉,这姓苏的小子脸皮是铁铸的么?适才那番话就是为了臊得他不敢再造次,没想到毫无用处,他连为人师表的体面都不打算要了,只作没听见:“那我继续往下讲。”
“先生先生!弟子有疑问!”司徒姮拔高了嗓门道,她为了学男子的声气不得不压低声音,显得十分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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