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得而知了,若是后者还好些,不过据我韦表兄说,看他那神情不似作伪,大约是真的没认出来。”
几人听罢都不知该作何感想,既怜那月观音一片痴心错付,且欣羨卫十一郎的艳福,更恨他不解风情暴殄天物,个个恨不得以身替他。
“娘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姜昙生沉默良久,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愤然道,“你方才说给钱就行?多少钱?”
***
钟荟去常山长公主府小住只带了两个箱笼,一个装了换洗的小衣、中衣和绣帕,另一个有前一个两倍大,鼓鼓囊囊的塞满了蜜饯和脯腊——长公主下帖子的时候就特地叮嘱了,一应衣食起居之物都已备妥,言下之意就是你那些又丑又穷酸的衣裳器物一律不准带,带来也是自取其辱。
钟荟带的是阿杏,这婢子虽没啥用,好处是嘴紧,也不像阿枣那样有事没事“犯颜直谏”,主仆俩轻装上阵,犊车刚出了姜府,钟荟便把此次的任务派给阿杏:“我时不时要跟公主出去办正经事,我外出的时候你就乖乖呆在长公主府,同阿织姊姊他们一起顽,明白么?”
长公主府好吃好喝,还不用干活,阿杏求之不得,自然无不应承。
钟荟一想到第二天便可以见到阿翁和阿兄他们,兴奋得辗转到后半夜才睡过去,第二日便换上长公主早已备好的青绨袴褶,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安车,从角门出去兜了个圈子,往钟府去了。
按照司徒姮的本意,上课时钟荟该随侍左右红袖添香,随时给她斟茶倒水,不过因她脸上涂了黄粉,又将眉毛画得一边高一边低,常山长公主深觉在眼前晃荡有些伤眼,加上忙着看钟蔚顾不上她,便放她去园子里顽了。
钟荟小时候顽劣得很,常在下人眼皮底下到处钻,对钟府的地形又了若指掌,接连避过几拨钟家仆人的耳目,被内书房外的阍人拦下盘问也不慌,只说是新来附读的苏公子的家仆,奉主人之命来给钟老太爷传话,入了钟氏的家学与钟熹便有师徒名分,钟家的下人虽觉这新学生冒失了些,却也不好阻拦,盘问一番,又验过她所持的苏晢的名刺,便将她放了进去。
这么轻而易举就得逞,钟荟忍不住得意地弯起嘴角。
上回来是几个月之前,那时院中的梧桐还是一树碧玉,亭亭如盖,如今已经是黄叶飘零的深秋景象,这株梧桐树自她年幼时就在了,看着十分亲切,钟荟忍不住上前伸手摩挲了一下树干,才收回手,便听到竹帘掀动的声响。
她回身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绯绫袍的年轻人从门里走出来,钟荟一愣,随即恨不得找个洞钻起来,这不是卫琇么!
第102章
算起来钟荟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卫琇了,说来也奇怪,小时候她难得出一回门,仿佛到哪儿都能见到他,而年岁渐长,四时八节出外游玩的时候逐渐多了,偏偏九六城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一次也没遇见过。
如今她已经很难将眼前这个身姿修长挺拔的男子与记忆中的少年郎联系起来了,眉目依稀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只是眉宇间的稚气已荡然无存。
如今的卫琇锋芒毕露,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一举手一投足,不经意间俱是风华。
钟荟突然就觉得无法逼视,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又怕叫他认出来还得费劲解释,连忙低下头,仿佛突然对自己的鞋尖生出无边的兴趣。
卫琇从她身边经过时脚步似乎微微顿了顿,一阵风吹来,他的衣袂翩然欲飞,几乎拂到她脸上,不过只一瞬便若无其事地与她擦肩而过了。
钟荟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模样也和小时候大相径庭了,又打扮成这样,卫十一郎那样粗枝大叶的性子如何能认得出来?不由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根本是杞人之忧,便把这意外的邂逅抛诸脑后,迈着轻快雀跃的脚步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钟熹年轻时便是放诞的名士做派,单看这书房的陈设便知他与严苛古板沾不上边。这里的窗户开得比一般房舍大,窗前没有栽竹木花卉,日光毫无阻挡地透过素白轻容纱照进屋里,温暖又敞亮。
钟荟走进去的时候,祖父正背对着她斜斜歪在窗边竹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握着一卷东南地理志,正读得出神——她一个人时坐没坐相躺没躺相的毛病,根子就在这里了。
钟荟促狭之心陡起,也不出声,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猛然将书卷从她阿翁手里抽了出来,不等他恼火,甜甜叫了声阿翁。
祖孙相认之后只见过寥寥数回,钟熹蓦地听到这声音还觉得有些陌生,愣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既惊且喜,连忙坐起身道:“是阿毛来啦!”又忍不住埋怨,“隔了这么久才来看阿翁,真是没良心!噫!都说女大十八变,人家都是越变越漂亮,你怎么倒比上回丑了?”
钟熹总是躺着看书,年轻时眼神就不太好,如今年纪大了更是远近都看不分明,能看出孙女的变化也是难为他了。
小娘子哪个喜欢听人说自己丑的,钟荟当即不太乐意,拿手指蹭了蹭脸上的黄粉给祖父看:“是画上去的呀,喏!”
钟熹打量了一眼她身上的僮仆装束问道:“这回想的什么法子?能待久一些么?”
钟荟毫不犹豫地将常山长公主卖了个底掉,只将她看上钟蔚那一节隐去。钟熹对这位长公主的不着调有所耳闻,他自己也不是个墨守陈规的人,有些想法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并不觉得女子就得囿于方寸后宅天地,一生相夫教子。
他对常山长公主女扮男装一事没什么看法,若有所思地道:“她投的文我看了,学问底子有些浅,你阿兄的意思原是不打算收的,不过我看她行文洒脱风流,且时有奇思妙论,足见高情胜趣与开阔胸襟,故而破格将她录取。”
钟荟心道您还真是误会太深,司徒姮能看上钟蔚这种人,情趣大约高不到哪儿去,胸襟倒是比江海还宽广,不过这话就不必对她阿翁讲了。
“那个……”钟荟又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问道,“阿耶阿娘最近有寄书信给我么?”
钟熹笑道:“怎么没有?阿翁一封封都替你收着呢!”一边说一边弯腰从案下拖出个大竹笥,笑眯眯地打开,只见里面十来只鲤鱼匣摞得整整齐齐。
钟荟心虚地取出一只——那匣子大约是定制的,比一般匣子厚得多,不大像鲤鱼,倒有点像河豚。她解开缚住盒子的彩丝带,从案上取了未开锋的小银刀剔去封蜡,将鲤鱼分成两半,从鱼肚子里取出两封帛纸信笺来。
她先展开比较薄的那封,果然是她阿耶的字迹,信中照例给她描摹了一番番禺的风物地貌和人情:最近去了哪里游山玩水,又品尝到什么北方从未见过的蔬果,声情并茂地讲述了树上刚采摘下的荔枝多么可口,末了叮嘱她好好孝顺姜家长辈,若有机会便过钟府陪陪阿翁,替他们尽尽孝。
钟荟将她阿耶的书信来回读了两遍,依着原来的折痕悉心叠好收回匣子里,这才战战兢兢地展开另一封——钟夫人没有钟禅的好脾气,她的信从头到尾就一个主旨,引经据典换着花样数落她,汹涌的怒气从她那力透纸背的行草中喷薄欲出。好容易读到纸尾落款,钟荟仿佛挨了几十个耳光。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阿耶阿娘既然一时半会儿在广州回不来,先让阿翁作个中人,写封书信把她的事告知,待回京时想必也消气了。
钟熹一向宠这孙女,打也打过了,想她已经得了教训,便修书一封将这离奇的事与儿子说了。
钟禅收到信一读,心道坏了,老爷子该不会思念儿孙太切,空虚寂寞服上寒食散了吧?叫来钟夫人一合计,越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赶紧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满纸的养生之道,旁敲侧击地痛陈寒食散的危害,另一封给儿子钟蔚,将他痛骂一顿,又勒令他看紧祖父。
钟熹哭笑不得,第二次便附上钟荟的手书,加上路上的时间,来来回回解释了有大半年,儿子媳妇总算信了,钟禅还好,初时的几封书信多有谴责之意,后来大约见夫人骂得够狠,自己乐得做好人,便心安理得地与女儿拉起家常来。钟夫人却是意气难平,大约也是因岭南气候燥热的缘故,火气总也浇不灭,雷打不动地每月修书两封骂这白眼狼,钟夫人年轻时便是名满洛京的大才女,骂起人来酣畅淋漓,文气贯通,文采斐然,封封不带重样的。
“你阿娘在信里说什么了?”钟熹见她蔫头耷脑的模样,幸灾乐祸道,“还在气头上么?”
“阿耶说随信捎了庵波罗果脯和荔枝干来,您见着了么?”钟荟答非所问。
“似乎是有,阿翁不知道你何时来,那些东西又不耐放,就分与你堂弟堂妹了。”钟熹佯装捋胡子,偷偷拿手指抹了抹沾上的糖霜。
那么大年纪还栽赃给孙子孙女,羞不羞啊,钟荟心知肚明却不拆穿他。他们祖孙私下里向来不拘礼,钟荟换了个壳子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在书房里溜达了一圈,一边在书架上寻觅一边道:“您这儿有什么新近得的好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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