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沁出的汗水聚在一块儿,顺着她光洁的前额滑落,风灵顺手抬袖一抹,落在她衣袖和面庞上黄尘经汗水一糊,花了脸,她却浑不在意。
索良音远远地望着她那一幅随性不修的模样,心口发起酸来。
以往只是羡慕她活得自在,万事皆由得自己做主,不受桎梏。从今日起,她歆羡她的缘由又多了一层,这一层牢牢地盘踞在她心底,稍一动,便扯得她隐痛难言。
将行至围障,忽然围障后头马蹄声动。侧耳细听,至少有二十余骑,急冲冲地直奔而来。这一行跑得极快,转眼间不仅是风灵,围障内的人都听见了动静,霎时安静了下来,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不消一会儿,果然有一队二十余骑铁甲明铠装身的武人冲腾过来,搅起漫天的烟尘。风灵眼尖,一眼望见队首领头的熟稔身影,心口一跳,正是拂耽延。
队伍中跑出一骑来,向背后的敦煌城城门方向猛挥长槊,并冲着围障内外的众人嘶声高喊,“回城!快些回城!”
这情形并不陌生,头一回遇着时,风灵尚还恐慌,此刻却已稳重了不少。
那些赏春嬉春的游人、女社中的娘子仆婢们,慌忙走动,各自收拾了围障,检点随行人等,自管自地返程回城。
待风灵回至原处时,索家女眷皆已登上马,由家仆牵着急急离去。
她在往来攒动的人群中寻到正要返城的张韫娘,好容易拂开隔在眼前的杂乱纷沓,挤到张韫娘身边。下马一摸胸口,竟是不见了那枚收着阿史那弥射书信的皮囊。
情急之下,她顾不得细找,一把拽住张韫娘的衣袖,凑到她耳畔,“平壤县伯来信,要风灵代为转达,求娶的文书已送往长安,邸抄不日便回,请姊姊静候佳音。”
风灵紧靠在张韫娘身边,清晰地感觉到她传来的呼吸声,惊喜里夹带着紧张,继而手足无措地反握住风灵的手腕,反复询问:“此言果真?”
不待风灵作答,她又加重了手上的气力,“他果不食言……我,我又该如何是好……父亲他尚未知晓……”
此时倒知道骇怕,彼时弥射在沙州时,姊姊的胆气决心可是不小。风灵腹诽了几句,挣了两下手腕甩不脱张韫娘的手,眼下纷乱,她担忧阿幺,半哄半劝道:“韫娘姊姊莫想那些,文书已然飞马去了朝廷,事已至此,此事便由不得令尊半分。恩旨一到,令尊愿也好,不愿也罢,岂能抗旨?姊姊只管放宽了心归家等着。”
张府的车马一路跟着来的,车夫在乱中找着了张韫娘,慌忙将车驾来请她上车。“大娘子快些上车回府罢,再慢耽误了回城,小人不敢担待。”
“路上乱,你同我一道坐车回去。”张韫娘仍旧握着风灵的手腕子不放。
“姊姊快走,我骑马回去,比姊姊还快些。”风灵向后直撤手腕。张韫娘猛然惊觉失态,报赧地放了手,关切了她两句,魂不守舍地登车离去。
风灵翻身重回马背,探手入怀,果不见了书信,往乱哄哄的地下扫看了几圈,也不见皮囊,心下懊恼不已,却也不敢冒险回去寻,只巴望着那皮囊中的书信,于一片混乱中被马蹄人足踏成烂泥才好。
她咬咬牙,拨转了马首,回头去找阿幺。阿幺和大富倒不难找,可来时风灵带着阿幺,缓缓地骑马前行,回去却要驰马。无法,她只得跳下马,解开大富脖颈上的铁链,抚着它的大脑袋道:“一会儿可万要跟紧些,小心也莫要教马踢了。”
大富张大嘴“哈赤哈赤”地急喘了几声,仿佛能懂她的话。风灵俯首捧起它的脑袋,下巴抵住它的头顶,“路上好好地瞧着我,切莫跟丢了。”
随即她一撒手,翻身上了马,又伸手将阿幺拉上了马,待她在身后坐稳,令道:“大富,咱们走!”
大富在原地兴奋地跳了两圈,跟着风灵的大黑马,撒蹄子便跑。
第八十三章错拾书信(一)
将近城门,烟尘又起,风灵忙带着马跑上一旁的岔道,将主道让出。百来骑全副武装的府兵自城内冲出,快马加鞭,来势汹汹。
“大娘。”阿幺紧抱着风灵的腰,慌声问道:“这是外头又出事了?佛奴他们……”
风灵扭头安慰道:“莫要胡思乱想,算日子,佛奴他们这几日该还在西州城内,尚未转回呢。”
口里虽宽慰了阿幺,她却安抚不住自己。佛奴在西州城内,有安西都护府的庇护,西州安稳,出不了什么岔子。
然,拂耽延忽然急率了百来重装的府兵出城,必定是迎敌去的,难不成,偃旗息鼓了一冬一春的突厥人,又尥起了蹶子?
挨近城门时,主门已紧闭,只开了一侧门洞,只许进城不许出城,城墙楼观上,强弓箭弩、滚石雷木俱严阵以待。
府兵将入城的人一一拦下,一遍又一遍地盘查。情势紧急,人心惶惶。
府兵中有相识的,风灵原想找人来问一问,一见这阵仗,怎好去问,便作罢。下马见大富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心中一松,到底没跟丢,赶紧上前栓住它,过盘查进城。
城中主道已被清空,各坊皆关起了坊门,仍有些人在高声呼喊家人孩子,空气中弥散着焦灼不安的气息。
风灵一口气儿回至安平坊,一进宅子大门,脚跟尚不及站稳,便见几人抹着泪跑出来。定睛一瞧,竟是米氏带着何氏、乳母等人,皆在她院中站着。
“到底是回来了,只说你与女社的姊妹们在城外会马,唬得我半条命都掉了。”米氏带着哭腔,上前来拉她的手,“你阿兄又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如何是好……这回可好了……”
米氏索性放声哭了起来,风灵手足无措地安抚了一阵,“阿嫂珍重,莫再哭了,再哭可要唬着阿团了。”
一听这话,米氏倏地抬起头,泪眼迷蒙地望向乳母怀中的儿子,吸了吸鼻子,扯起帕子拭了拭眼底面颊上的泪,“好端端的,突厥人又在城外滋事,家里主事的也不在,原满心指望着你还能抵个主心骨,巴巴儿跑来,家下说你在城外未归,我竟是被吓懵了……”
风灵搀着米氏往内院去,又招呼何氏、乳母一众女眷仆妇一同进来。
众人在内院主屋心不在焉地坐了一阵,阿团哭闹起来,搅得人心更乱。
过不了多久,宅子外头的坊道间锣声大作,有人宏声宣念。
风灵跑出去听了一阵,再回屋时脸上已然带了笑,“好了好了,坊正传报,城外危急已解,无事了。一会儿待开了坊门,我送阿嫂归家。”
米氏忙双掌合十,闭眼念了几声佛,眼尚红肿得如核桃般,便眯眼笑了起来。“送什么,只需向你借个人,往永宁坊去传句话,家中还留有几个部曲,他们自会来接。”
风灵心悬拂耽延,也不同她客套,只照着她的意思差人去办了。
米氏临走前,立在门前犹豫了好一阵,眼见着何氏与乳母先抱了阿团出了内院,她方拉过风灵,“你莫忧心延都尉如何,贺鲁部的人滋事袭城也不是一两回了,你几时见他吃了亏去?”
风灵撂开米氏的手,“阿嫂说的什么话……”
米氏吃吃一笑,“你也不必瞒我,年节以来,外头的风闻只怕你自己也听得几回,你同延都尉……”
风灵虽不扭捏,却仍被她说得面皮发热,忙将她往外头送,“阿嫂莫说那些个没影儿的事,纵然我脸皮厚些,有这等心思,又岂知都尉心意如何,再不许说这事。路上乱,仔细着些。”
……
再说那与风灵赛马的马奴,因她争抢最后一支白羽箭时,从怀中滑落了一枚羊皮囊,恰被那马奴瞧在了眼里。
马奴原不在意输赢,见风灵遗落了物件,自忖她那样的富贾贴身所带之物,想来必定是好的,遂趁乱捡拾了收起。待到无人时,悄悄拆开一瞧,竟不是什么值钱的器物,不过是一封书信。
他并不识字,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什么能换钱的东西,本想扔了了事。书信在手中已揉成了一团,他心里又忽地一动,想着自家主子向来与那顾家小娘子不对付,倒不若顺手给了她,虽不知信中说的是什么,倘或一时来了运道,能得几个赏钱倒也好。
于是那揉皱了又被抻平的书信便到了索良昭手中。
却说索良昭回城路上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回至家中已将马奴交来的书信抛在了脑后,郊野里又是走马又是奔逃,折腾出了一身的汗渍,头发上也落了尘土。及到家中,便急忙唤人要沐浴的热汤来。
沐浴之后,仆婢抱了她换下的衣裳,径直便往偏院濯衣房里送。那送衣裳的小婢是个做事毛糙的,一路过去,几时从衣裳里滑落了一枚羊皮囊也未瞧见。
说来也是合该的,以索良音母女之微,在索府自是不会有什么体面住所,她母女所居,正与濯衣房一墙之隔。送洗衣裳的小婢过后不一会儿功夫,索良音出来走动,正一脚踏在那羊皮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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