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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桃圻)



“延都尉言重了。贫僧一介出家人,哪有什么身份,若必定要有,也不过是佛前侍者,跑腿传道罢了。侍佛者不在佛塔内落脚,待要何处去落脚?且也怨不着旁人,贫僧出玉门关时实乃私行,故返而无过所,至沙州时不得入城,虽在西州安西都护府时早已向朝廷禀报,但长安的敕令怕是几日前才到都尉手中罢。”玄奘法师笑道,面容虽非慈眉善目的菩萨相,眼中的聪慧却是遮掩不住的。

风灵在一旁默然听着,暗觉他与拔苦法师的寡言少语不同,言语间条理清晰,句句踩在点上。

无怪都传他在天竺的无遮大会上,七十五日内任人问难,却无一人能予诘难。她私想着,若是由他敞开了说,恐怕十个自己也不能敌的。

她坐在一旁自顾着胡思乱想,隐约似听见玄奘法师问及拂耽延开窟的初衷。这话她原也想亲自问他一问,总不着机会,既法师问了,她忙竖起耳朵细听。

拂耽延沉吟了片刻,道:“不瞒法师,在下于释教并无十分的崇奉,此番开窟不过是应将士家眷之求,我等常年征战,军户皆不易,有个佛窟在,好歹能教他们的家人心有所托,纵是马革裹尸于疆场,也好有个供奉之地。”

玄奘法师点头微微一笑,“都尉实在。”

“法师见笑了”拂耽延抱了抱拳,“曾有一兵卒之母与在下说过,咱们这些人都沾了血腥,戾气深重,身后大约都是要往那刀山剑树上去走一遭的。且不论她所说的有无道理,却总是在下领着他们往那境地中去的。但凡能教失了孩儿的老母,没了丈夫的妇人,及那些再无父兄可靠的幼子弱女宽一宽心,便当在所不辞。”

“法师。”听到此处,风灵再忍将不住,“那刀山剑树之说,当真么?”

玄奘偏头将她略一打量,含笑点了点头,“凡事皆有因缘果报,业障既起,必有因果相随。”

风灵不由一凛,垂头想了想,又问道:“信女愚钝,虽知因果相报,仍有不明之处,还请法师不吝赐教。便说此地的府兵与贼人相争,伤了贼人性命不假,但却因此,日后或有百名商客的性命得以保全。这却是如何说?”

这话或许亦是在释教之外迷蒙的拂耽延想问的,眼下由风灵问了出来,他真切地想听见这位名震西域的高僧的作答,不觉转过身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

玄奘将他二人轮番瞧了瞧,笑道:“二位可曾听过琉璃王灭释迦种姓的故事?”

两人皆摇头。

玄奘正了正身,娓娓道:“昔年,天竺之琉璃王领军征讨佛陀俗家,释迦族人。佛陀三次于半途拦截劝解,未果,终是灭族。然七日后,琉璃王与其军兵皆坠河而亡,琉璃王身终后堕入阿鼻地狱。你道释迦族人与琉璃王以何因缘身受此难?”

见他问向自己,风灵摇了摇头。

第七十二章金簪引蛇(一)

“往昔,有一城曰罗越,时值饥馑之年,米面贵如金,城中之人为活命,便临湖而渔,以求果腹,遭捕食的小鱼不计其数。湖中有一尾大鱼能人语,哀道:我乃水族,非岸上的走兽,何故皆以我为食?众人无言可对,仍将它抓捕上岸,分而食之。其间,渔夫之幼子见大鱼遭利刃分割,甚觉有趣,伸手在硕大的鱼头上敲击三次,以此取乐,却并未食鱼肉。佛谓众弟子:彼时湖中小鱼,托世后成了琉璃王所统之军兵,而那尾大鱼,便是琉璃王的前世。”

玄奘说至此,停了下来,拂耽延仍注目于他,等着他往下讲,风灵却显出了顿悟的神情,缓缓推道:“那些食鱼果腹的罗越人,往生轮转后,便成了释迦族人,因果报应之下全族尽遭琉璃王屠戮。那渔夫幼子,许是佛陀前世,因在鱼头上那三下敲击,才有的后来琉璃王大举进犯的途中,三次劝阻皆未成之果?那琉璃王在剿灭了释迦种姓之后,与兵卒们一同落水而亡……那便是说,他们自水族来,回归水中,又重新堕入因果轮回?”

玄奘赞赏地点头笑道:“顾娘子倒是个有慧根的,这便参悟得透透的了,哪里还需贫僧指点什么。”

风灵低头沉吟不语,似懂却不十分明了。她不禁拿眼去瞧拂耽延,但见他沉肃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明白。

隔了片时,玄奘法师始终含笑不语,风灵低低叹息一声,“信女终究是凡俗,此事……此事仍旧解不通。”

“顾娘子心若明镜台,岂有不通的道理,所谓不通,不过是不愿通罢了。”玄奘脸上的聪慧且慈悲的微笑仿佛一成不变,“各人之间,皆以因果相连,世人俱在这因果的圈子里,无人能跳出脱逃。善因得善果,业障惹恶报。依贫僧所见,延都尉虽不崇奉释教,却是深谙其中道理。如若不然,这新开造的佛窟,缘何而来?”

风灵忽然笑得如释重负,“法师之意,风灵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既有恶因,亦有善因,业果既不可逃,惟广结善缘,多修福报,方能使得业障消弭,可是这个理?”

玄奘点头称是。拂耽延站起身,庄重一揖,“法师教诲,铭记五内,终不敢忘向善之心。还得谢过法师拨冗主持开窟事宜。”说罢便请过玄奘歇息,风灵见状忙也跟着起身告辞。

出得寺庙小院,拂耽延忽慢下步子,回头问道:“我并不笃信佛道,或不在那因果轮回的环上,你实不必多虑多思。”

风灵撇了撇嘴,“你不信,我却信,我忧我的,左右与你不相干的。”

拂耽延面上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沿着山壁上的木栈道走了一阵,风灵在他身后道:“风灵尚有些私事要了,不能相陪,还请都尉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你家管事来接了。”拂耽延半侧过身,风灵一眼便瞧见急急赶来的佛奴。须臾间,佛奴已小跑至近前,见着拂耽延面上一紧,忙予他行过礼,转向风灵道:“大娘,柳公子……柳公子教大富扑了。”

风灵却是不急,挑了挑眉毛,“他倒是急切,可要紧?”仿佛这事全在她意料之中。

“只扑腾了一下子便唤住了,没伤着他,只是跟着他的那些人囔得凶。”佛奴回道。

风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要向拂耽延辞别。拂耽延本欲跟着去,怎奈风灵坚拒不受,又道,“你若去了,便是有官家人从中斡旋,哪里还有我等小民施展的余地?”她意态坚决,拂耽延也只得作罢,任由她去。

“风灵……”没走两步,脑后有陌生的唤她名字的声音,她的脸上一下笑开了一朵花。转脸去望,正是拂耽延唤的她,“万事谨慎些,护好自己。”

得他如此关切,风灵心底的欢喜早已沸反盈天,却还强作不在意,草草应了便走。

“延都尉几时改的口,不敬称‘顾娘子’,倒唤起闺名来了?”佛奴憋着笑,支起胳膊肘促狭地捅了捅她,“大娘好生利害,好手段呐……”

风灵眼中唇边的笑满溢难抑,抬手反推了他一把,“倒是教你乐得脱了形,仔细教阿幺瞧了去。”继而霎时又正肃起来,“莫顾着顽笑,今日甚是要紧,该布排下的都安排妥了不曾?”

佛奴敛起嬉笑,“大娘放心,今日人到得齐全,合该教咱们得知的,一眼不会漏。”

说话间人墙已在眼前,毕竟是索家的事,寻常百姓尚不敢直勾勾地当街围看,不过三三两两远远地观望,显得这个面墙围得疏阔。

风灵一面朝里走,一面快速地打量里头的情形。她家一名胡人部曲紧拽着拴住大富的铁链,以身将大富同四名咄咄逼人的索家健仆隔开。

索庭着实激动,一面忙不迭地指挥家仆,一面着紧地去看柳爽。倒是在人后立着的柳爽神情甚是悠哉,不像是才刚受了大犬扑袭的,却似在赏看那头“伤”了他的大猎犬。

“对不住,对不住。”风灵提高了音量,脸上堆上了诚挚的笑,快步走上前,“家奴不慎,教柳公子受惊了,风灵在此先赔个不是。”

柳爽从众人身后慢慢踱步出来,肆无忌惮地将风灵上下品评了一番,啧啧道:“顾娘子……那日初见,打扮得素简,不想这么一妆扮,原也是个容色风流的。”他走到近前,目光流连在她前胸腰枝上,微微摇头,“只可惜,不大丰腴,少了几根媚骨。”

风灵的面色沉了下来,但终究是忍下了眼前这口气,反也做出鉴赏的样子来,放肆地打量柳爽,“银绣满地绫纹的夹罗袍,羊脂白玉的发冠,镶金钉的蹀躞带,想必柳公子这一身便是长安的作派了,果真时兴。”

她的目光移至他腰间,如同寻常贵公子一般,华美的蹀躞带上悬着佩剑,那佩剑的剑鞘镶金嵌宝,煞是好看,她一望便知这样的剑鞘,根本不便出剑。只怕那剑不过是摆个样子,图个好看罢了,想来他大约也不曾习过武。

她一面歪着脑袋品鉴柳爽的衣着配饰,一面抬手扶了扶发髻上那支颇为惹眼的鹿形金簪。柳爽饶有兴致地微笑倾听,并不见半分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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