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时,小厮木托盘上托了一只大碗进来,“羊羹来了。”
转眼间一大碗冒着烟气的羊羹被摆到了玉勒图孜跟前,她垂眸一瞧,便腾地恼红了脸。这原是一碗羊杂碎羹,羊肝、羊心、羊肚、羊肺、羊脸肉切作大块儿,另扔了一大坨羊脂入内,油润浓香地炖成一大锅。
“这一碗里头可尽是好料,您瞧瞧,我都挑了大块儿的。”小厮献宝似地擦了擦油乎乎的手。
玉勒图孜对着这油汪汪腥臊扑鼻的羊杂碎羹,狠得牙根发痒,只恨不能立时便泼在了地下。
风灵咽下最后一只馄饨,满足从心底里洋溢至脸上,“玉勒弘忽既不愿食用馄饨,想来是不惯,换了这个可好?”
玉勒图孜强压着心头郁火,咬着后槽牙道:“拿馄饨予我。”
“呀。”风灵眨了眨眼,故作惊异,“馄饨是精细吃食,不曾多做,统共也就那几碗,各人只一碗而已,弘忽不愿用,依勒觉着可惜,便将弘忽那一碗用了。”说着她端起桌上的另一碗,“这一碗是都尉的,依勒这就送去。那两碗,一碗予夫人,一碗是库昂特勤的。”
言罢她也不理玉勒图孜如何气恼,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放入食盒,提着便出门去。
第七十六章焉耆王族(三)
一出驿馆,冷风兜头扑过来,风灵不觉缩住了脖子,走慢了怕食盒内的馄饨凉了,走快了怕洒了热汤,又有刺骨的寒风啃噬着她裸露在外的手。
拂耽延的牛毡大帐独在一边,风灵见帐外生了好大一堆火,有府兵轮班巡守,放心了不少。一挑帐门,赶紧钻入帐内,帐门一落,霎时将冰刀子一般的风隔在了外面。
“店家新做得的馄饨,倒是不错,快莫啃那硬冷干饼。”风灵手脚麻利地寻了个地方放置食盒,又将食盒内的碗捧出,稳稳地端至拂耽延跟前,一气呵成,滴水不漏。
其实她算得是自小娇养大的,出门在外时虽困苦些,也只是能将自己顾好,并不惯于照料旁人。眼下这端送吃食的活做得这样好,全在她心间的一缕情丝,生怕动作缓了一息,热汤便要凉一分。
拂耽延伸手接过,却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他随手将碗搁在一旁,忽地抓起她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你吃过不曾?”
风灵未料他会突然握了她的手,温热且粗糙的手掌将她的双手密密地包裹在内,她心底一阵熨帖,竟是生出几分羞涩来。
偷眼看他,却安之若素,仿若替她暖手是一桩做惯了的,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既泰然,我又有何好羞臊的,况且,他的手掌,当真是热乎,方才为给他送吃食,双手冻得狠了,确是该替我暖暖。风灵暗自腹诽,随即笑着应他:“你几时见我肯亏了自己?”
她虽贪恋他掌中的温情,仍是怕热汤变凉,暖了片刻,双手略回过些热度,她便挣了两下,将手从他的掌中挣出,“快些吃罢,放凉了可辜负了我这一路急送。”
拂耽延端起碗箸,风灵见那碗口上热气依旧,甚是欣慰,在他身边随便拣了一处坐下,瞧着他将馄饨一只只吃下。一时想到被她甩在邸店内的玉勒图孜此时不知如何,便忍不住弯眼笑了起来。
“笑什么?”拂耽延咽下馄饨,奇怪地问道。
他既问了,风灵便将方才拿牛杂碎汤戏耍玉勒图孜的事描讲了一遍,拂耽延亦不禁勾了勾唇角:“她终究是在焉耆王庭里尊养惯了的,你也莫要欺她太甚。”
“我怎会欺她,想来也是可怜人,她与她阿纳有什么错处,不过是受她阿塔带累。只是她身上戴着罪,尚如此盛气凌人,待入了长安也不知有几条命来糟践的,眼下我一路煞着她的性子,好教她敛起锋芒小心做人。得遇见我,合该是她的造化,日后自有她谢我的时候。”风灵撇嘴嘀咕,原本一套歪理,这会子却教她说得有模有样。
拂耽延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初冬荒野夜的苦寒,被严严地隔绝在大帐外。
自打晓事,与他作伴的只有兵书军法,你死我活的屠戮,从不知还有这样的意趣,连笑容都不觉较之以往多出了好几倍。
风灵收起他放下的空碗,裹紧了毛皮大氅,走到帐门边,忽然记起那病恹恹的焉耆妇人,便又回身问道:“焉耆王的夫人似乎病得厉害,明日我想替她弄个暖手的烘炉,都尉可准?”
拂耽延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你既体恤她,亦无不可,只是路上须得盯紧了,莫教他们在咱们手里出了什么岔子。再辛苦你几日,待入玉门关,自有人来接手押送。”
风灵一点头,钻出了大帐,扑面一阵风,冷不防呛了一大口。拂耽延在帐内侧耳一听,“呃,呃……”数声冷嗝,裹在风声里,渐渐远去。
次日集队登车,风灵在车辕上坐足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候到焉耆人从驿馆中出来。玉勒图孜狠狠地剜了风灵一眼,风灵知她因昨晚的牛杂碎汤羹记恨着,当下只作未见,从车辕上跃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夫人,玉勒弘忽,库昂特勤。”
玉勒图孜与库昂二人朝她翻了翻眼,一个上车,一个上马,俱不理她。
“阿纳,阿纳!”玉勒图孜甫一进得车内,便又惊又喜地欢叫起来,“有手炉。”
妇人自是也十分欢喜,轻声命玉勒图孜向风灵道谢。
“谢她作什么。”玉勒图孜撇了撇嘴,她也不是个笨的,这么一说便知晓这暖烘烘的手炉从何而来,遂不情不愿地草草道了声谢。
“莫要谢我,要谢也该去谢都尉。”风灵手撑着车辕,一跃上车,跟着一同进了车内,“当真感激,便安安生生地赶路,莫再出什么幺蛾子来。”
接后的几日里,焉耆妇人的身子舒缓起来,玉勒图孜亦随之消停了不少,整个队伍得以加快了行进速度。
风灵闲来偶打量打量玉勒图孜,不禁拿她同索良昭相较。同是娇蛮跋扈,这位焉耆弘忽却要磊落坦直得多,不存阴私恶念,这样想来倒也觉出她的纯真来。
跟着军兵一路安顺无虞,风灵得了悠闲,又不免无趣,恰有玉勒图孜同行,她岂能放过。两人每日不知要磨牙斗舌多少回,每将她怄得怒目圆睁,风灵便暗自得意。
那库昂特勤偶有瞧不过眼的时候,但一念及风灵肯替他阿纳求个暖手炉来,心下也将她认作是个善人,不过口舌利些罢了。比起那些刀剑利、心思利的,好过千倍万倍。这么一想,也就不掺和在玉勒图孜与风灵的斗牙中了。
如此,这一路倒不觉枯索,转眼便至玉门关,果有军兵在玉门关将他们接了去。
临别时,风灵虽与她吵吵斗斗数日,但顾及她终究是亡了国的,也不知到了长安会有怎样的境遇,一时竟有些不舍。直至过了玉门关,重新骑回马上,与拂耽延并辔而行,口中话语不停地讲了好一路,方才好了些。
玉门关距敦煌城关二百多里,两日内可达。最后一日,终是扬起了大雪,险险未被困在半途,风灵已是庆幸万分。
商队中有部曲先行了一步进城去报信,城门口自有顾家的人来接应商队,余下点货入库的活计便一股脑儿丢予佛奴操持,风灵甩手不理自回安平坊洗漱歇息不提。
第七十七章音娘探意
次日起身已是午间,风灵一整夜睡得昏沉,起身后一扫月余的劳顿,神清气爽。
阿幺正在妆镜前替她梳髻,外院大富低沉地吠了数声,门外有小丫头跑来禀,索家的音娘到访。
风灵从双鸾飞马大妆镜中望着径自走进来的索良音,笑道:“才刚回来,你便来了,踏得倒是准。”
阿幺将风灵的发梢结入髻内,将余下的一把散发交至她手中,“大娘便自辫一辫罢,我去予音娘取些枣酪来。”
阿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索良音上榻散腿坐着,一伸手从风灵手中接过那一绺发丝,翻动纤细的手指,替她辫了起来。一面揶揄偷笑道:“哪里是我踏得准,昨日府军回城,怕是全城的人都望见你与延都尉并辔进的城门,说说笑笑,好不亲切。”
“难不成昨日全城的人都在城门口?”风灵一面瞧着她辫发,一面驳她。她与拂耽延之间那些微妙的变化,她并未使索良音知晓,但外头说嘴的人不在少数,索良音大约也能听见几句,她无意瞒藏,却不知从何说起。
正盘算着是否要同她细讲,索良音忽然停下手,向她倾过身,一脸了悟,“我私猜着,你因表兄作难,才有意同延都尉亲近,显一显后脊背靠的一棵什么树,好教那起子拜高踩低的也知道知道人情深浅,不让他们轻易看低了你去,我猜得可对?”
风灵不禁一呆,原在索良音眼中,她与拂耽延之间竟是这样一层关联,大抵大多人冷眼旁观来,亦是如此。她抿唇笑了笑,这事并不值得深究,她也懒怠将那些儿女私情的事剖白得清清楚楚。
索良音却不饶她,“你且说说,是也不是?”她催问得急切,好似这是一桩必得要刨根问底的紧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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