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买卖,无利可图。”言罢他也不容风灵再缠,驱马离去。
风灵怏怏地望了一回,叹了口气,这才回身找佛奴细问商队损伤。好在除开被射落的那只货囊,其余皆完好无损,因尚未同突厥人真正交上手,部曲家奴也未有折损。于是风灵重集了商队,接着往西赶路。临行忍不住又远远地向那粟特面貌的武官投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他脊背直挺的侧影。
一路小心谨慎,人人皆提调着,直至次日午后,风灵已能远眺到敦煌城壮伟的城楼楼观,大家方敢略略地松一口气,遂紧催着骆驼赶路,又在城门口候等勘验过所,耽搁了许久,所幸此地日落甚晚,过了酉时太阳还在天空中悬着,好歹是赶在阳光尚好时入了敦煌城。
风灵人还未穿过深长的城门洞,热烈宏亮的一声“风灵”如雷般滚来,声音里头包含了沉沉的焦急忧虑,又有抑制不住的欢喜。到底是到了,自余杭至边塞沙州治所敦煌城,风灵在嗓子眼里扑腾了将近万里路的一颗心霎时落了下去,整个身子发软,脚踩在地下如同踏在棉籽絮上。
“康家阿兄!”风灵快步穿过城门洞,毕竟疲累,余下的气力只够她裂开嘴,绽开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容。
城门洞那一头站了大半日的粟特胡商康达智,终是盼见了他提心吊胆三月有余的人安然完好地出现在他跟前,心口的喜悦顿时爆开了花,唇上两撇卷卷的红褐色胡须也跟着随之欢悦地抖动起来。大约是欢喜太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手掌在风灵肩上拍了一掌,却不料这一掌竟将她拍得向前冲了个趔趄。
“可是有什么不妥?”康达智骇得忙伸手扶住,忆起在城门口候等时,有入城的商队聊起昨日瓜州与沙州间又见悍匪,不禁手腕一抖,将她从头至脚细细看过一遍,除却发辫散乱些,灰头土脸些,一双平素里最是灵动的目珠略显迟滞些,也不见有旁的不好。
风灵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自小走惯的道,哪里会有什么不好,只是着实是累着了。”
康达智放下心咧嘴一笑,“我这妹子好生厉害,阿兄头一遭独自押货时可远不及你。这里卸货入库的杂活便交由阿兄来做,你快些回家去,热汤新衣、羊肉馎饦、高床软枕,你阿嫂都替你整治齐备了。”
一听这些,风灵的手脚回过些劲儿来,弯起眉眼,笑嘻嘻地谢过康达智便往城中去。康达智猛又想起了一桩事,大着嗓门追喊,“索家那小丫头,唤音娘的那个,也等了你半日,见着天色要晚,怕家里责怪,便先回去了,明日……”
风灵换了马,早跑出老远,也不知有无听见。康达智长长舒了口气,摸摸微微渗汗的后脖颈,一面扬声指挥奴仆部曲们往库房去卸货,一面暗自摇头:他那对义父母真真是胆大,由着个不满一十七的小娘子独自从江南道跑来沙州行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但望她过得恣意,随心随性便好。便是如他这世代为商的粟特商户家中,也不敢那般纵着自家女儿,放眼整个大唐,怕是再寻不出另一对这样的父母来。
至库房大门口,康达智的目光在那群疲累不堪的奴仆身上扫了一圈,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全打发回去歇觉,换上康家的劳力,直忙到后半夜方才将那些货囊尽数卸下码放齐整,亲手落了锁,这才揣上库房的大铜钥回自家宅子去。
风灵倦怠至深,极是放心地将这些价值百万缗的绫绸绢锦一股脑地丢予康达智,伏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第四章胡天八月(四)
至天亮时分,不知怎的迷迷蒙蒙地做起梦来,一时好似望见那突厥首领遥遥地向她驰来,一时又见荒原中满地干枯的人手伸出地面,仓皇中她强烈且执着地盼等着那位粟特郎将,执拗地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便会来解救。
忽然一阵清冽的空气直灌入口鼻中,意识一点点回复到脑中,风灵未睁开眼便能感觉到内室已十分敞亮,此地白日里光照极强,也辨不出个时辰来。隐隐约约听见屋外有细碎的说话声,凝神再一听,是这宅子里管事家的女儿阿幺,正同她阿母絮絮叨叨说着话。
风灵睁开眼睛适应了一阵强烈的光线,将着间整两年未来过的屋子看了一圈,床榻内设倒未见有变化,睡榻前莲枝大团花饰连珠边纹的帷幔,还是往昔阿母亲手选定挂上的,色泽依旧簇亮,地下新铺了大片的白色羊毛毡毯,一双亮色丝履散放在羊毛毡上。
“阿幺。”自水汽丰沛的江南乍到了这极旱之地,风灵的嗓子眼干得发痒,一开口便觉撕痛。
阿幺倒是个耳聪目明的,听得她唤,忙推门进屋,笑道:“可是醒了,大娘这一觉好睡。”
风灵一怔,阿幺的年纪比她还小了两岁,上一回见她不过是个扎着双环髻的小丫头,两年光景,已然及笄,几条编得密密的发辫垂在肩膀两侧,余发在头顶结了个简单的小螺髻,随意绾了支胡杨木的簪子,打扮得半唐半胡,不伦不类。
阿幺笑眯眯地摊开手,递上一柄铜钥匙,“康家阿郎一早就来过,说是昨夜货已入库,让大娘只管放心。”
风灵接过铜钥,转身在榻内的暗格中收了,顺手取过一袭簇新的胡袍,正要穿上,阿幺却按下她的手,“大娘今日还是换件衣裳吧。”
“一会儿梳洗了好往大市上去,这袍子如何穿不得?”风灵疑道。
阿幺仍是满脸的笑意,一面拧了一条温热的帛帕递予她净面,“康家阿郎还说,今日正午,索家要摆接风筵席,一来索阿郎要替新到的都尉接风,二来听闻大娘接替了顾家在西面的买卖,柳夫人也要借机凑个趣儿,置一席酒水相贺呢。”
“什么都尉?沙州向来只有刺史,何时又有了劳什子的都尉?”风灵净了面,在一面硕大的双鸾飞马镜前坐下,从一只秘色小瓷罐中抠了稍许桃花面脂匀在脸上,鼓着腮帮子问道。
“这婢子倒不甚清楚,只听阿爹提过,沙州撤刺史换置了折冲府,遣了位折冲都尉来,治所便在咱们敦煌城,阿爹说怕是不久要用兵,故朝廷才有这么一举。”阿幺嘴上一面回话,手上的活也未见丝毫怠慢,已用篦子将风灵的头发篦顺,“大娘瞧着梳个什么发式好?”
风灵从那什么折冲府都尉的一团疑云中回过神来,从铜镜中望了望阿幺极认真的神色,不禁弯起眼睛嬉笑开来,“往年小的时候,从不听你在我跟前称‘婢子’,怎的两年不见,反倒生分了?”
阿幺微微红了脸,“以往年幼不晓事,而今都大了,大娘又接了家里的买卖,纵是顾夫人和善不提,咱们这些家人,总要讲些规矩才是。”
风灵伸手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好没意思,你怎也学得开口闭口规矩的,我向来最憎那些,阿母也不是个爱拿捏规矩的,你却是向哪一个学来的?”
阿幺为难地张了张口,接不上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必是你阿爹的主意。”风灵撇嘴道:“我且问你,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你阿爹的?”
阿幺犹豫了一息,嗫嚅道:“阿爹说我将来是要跟着大娘的,自然,自然万事皆要顺服大娘的。”
“这便结了。既是要听我的,自此往后,再不许称什么‘婢子’,咱们还和小时候一般的称呼,可记住了?”阿幺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她身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里头却是暗暗庆幸,顾家统共只这一个女儿,又富贵得紧,先时还忧心她骄纵蛮横难服侍,这么看来,这些年她的性子还和儿时一般,不曾变过。
风灵向来不喜中正有礼的那套规矩,托腮望着阿幺谨小慎微的眉目,只觉好生无趣,打定主意日后不论花多少工夫,都要将她刻板胆小的性子抝过来些,日子才不至于过得如同嚼蜡。
风灵怔着,阿幺也不敢行动,垂着手默立在一旁。
风灵无奈,伸手晃了晃她的身子,“不是说要梳髻么。”阿幺这才忙手忙脚地重新摆弄起她的发丝来。
“便梳个灵蛇髻,配上我那支犀角含翠的双股簪子。索家相请,咱们也不好失礼,自是要盛装赴约。”说着她回头将阿幺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你这身未免失礼,也该妆扮起来才是。”她想起索家那位争强好胜得连身边婢子也要攀比一番的嫡女,揣着些促狭,翘了翘唇角。
阿幺毕竟是年少女儿家,初见当家大娘子的局促,在风灵全没正经的笑闹中一点点消散。
两人嘻嘻闹闹地直妆扮至正午,阿幺的阿爹在门外催了两遍出门,风灵方起身,命阿幺将她自江都带来桃花面脂拿了十来罐,收在随身的囊袋中,施施然地出了门。
“大娘吩咐下的那几匹织锦皆备妥……”阿幺阿爹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的女儿一副正经小娘子的气派从屋内走出,一时怔忪起来,忘了将话说全。风灵端起脸正色道:“金伯莫怪,阿幺既随了我,往后断是不能在人前失仪,出门见客少不得要头面齐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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