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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桃圻)



这桩事自三朝洗儿那日阿幺随口提起后,便一直盘踞她心头。她原想同拂耽延打个商议,可年节过后,贺鲁部在龟兹边塞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抢了几车军粮,想来是开春时节青黄不接的缘故。拂耽延带领了西州兵一路奔去驱攘,两月未着家。

好容易回了家,风灵盯着家人热了洗浴温汤,在温汤中揉了一把干艾叶,亲替他洗濯血气尘污,她验看过他身上无伤,方才安了心,待要问起孩儿姓氏的话来,他却已靠着木桶沿阖上了眼。

风灵深知行军之苦,叹了口气,将他推摇醒,撇开旁的话不提,只催着他快些洗完好回屋歇觉。

拂耽延醒转大约是在四更时分,风灵睡得正沉,迷迷蒙蒙中教他揽入怀中,她翻了个身,嘟嘟囔囔的不知念叨了句什么,却因在他怀里找到了更为舒适的暖意,扭着身子更往里钻了钻,反倒睡得更沉了。

西州虽是远离长安,但到了五更时分,恐是整个大唐都一样,隆隆的五更鼓声散入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声五更鼓传过来时,拂耽延正半寐半醒之间,只觉怀中适意地蜷着的身子陡然一震,快且剧烈,只这一下,仿佛每一寸肌骨都紧绷起来,竟有一股蓄势待的劲道蕴藏在被衾之下。

这情形拂耽延再熟悉不过,他在战场日久,所谓枕戈待旦,讲的便正是风灵将将那一震。略一思量,他便明白了她身子震颤的缘由:五更鼓一响起,便宣告白日的到来,她在长安深宫内熬着,每一日皆是一场苦战,倘说夜里能略得些喘息的功夫,晨鼓一击,便不得不全神贯注于新一天的搏杀。

他伸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抚了几下,替她安下心神,他尚且记得在长安时她身形消瘦,微微弓起背,便能摸到她凸起的脊椎骨。自到了西州,放下了诸事,养得稍有些珠圆玉润起来,又因生产后补养得宜,腰肢胸脯养得略见丰腴,到底是有了几分妇人的媚态……

他握住她腰际的手不禁加了些力,抵在她头顶的呼吸也跟着深重了起来。

风灵睁开尚惺忪的睡眼,天色未明,屋内昏黑,可她睁眼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灼灼的眼眸,那瞳仁里所渴求的她自是明白,遂重新阖上眼,迎合着他手掌下的力道,索性放任起自己逐渐散乱的呼吸。

隔了片刻,五更鼓不知响到了第几声,包裹着她的那团炽热气息倏地不见了。风灵睁眼瞧去,拂耽延正撤身离了她,刻意在同她分开了一拳的距离,仰面躺着深深吐纳,似乎正在调整杂乱沉重的呼吸。

“阿延......”风灵红了脸,迷惘地支起半身,倾身靠了过去。

“晨间最冷,仔细受了寒气。”拂耽延一伸臂,将她裹进被衾中,顺手又拂了拂她面上的散:“你生产不过才三月余,保养为要,此事……我尚忍得,过些日子再说罢。”

风灵从被衾中抽手抚上他仍红烫的脖颈,心里暗自嘀咕:医士女医皆说我恢复得极好……

“除非,你迫急着想再得子嗣,我亦乐意……”拂耽延的下颌在她额上厮磨,语带挪揄。

才过去不久的生产之痛一瞬重回她脑中,她心口立时一阵凉丝丝,小腹仿佛即刻便隐痛起来,慌忙将手自他脖颈上撤开,缩回被中,又掖紧了被角,将自己牢牢地包裹起来。

拂耽延低头一笑,兴许是为将注意力从她柔腻的肌肤上分离开,随口问起:“大郎近日如何?”

既提起孩子来,倒是提醒了风灵,她侧过身仰头正色道:“也亏得你问,上月阿兄来西州,恰逢你往龟兹去了,我竟也不知你几时托了阿爹替大郎起名儿,阿兄火急火燎地赶将过来,名儿是得了,你却不在。”

“是我疏忽了,你可代我向锦唐赔了不是?”拂耽延撑起半边身子,认真起来:“替大郎起了什么名儿?”

“修远。”风灵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郑重地写了两个字。

“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子《离骚》篇中的金句。确是好名字。”拂耽延在掌心中又写了一回。

“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中深意。”风灵摇头道:“《国语》中的《吴语》篇有云‘今吾道路修远’,亦带了‘修远’二字。”

见拂耽延神色困惑,风灵又提醒道:“你爷娘郡望何方?”

拂耽延恍然,他母亲原是顾七夫人的随侍,与顾七夫人同出江南吴越。“修远”二字不仅意指前路漫长,亦有来路迢遥的意味。他咂摸着味儿,连连点头笑称:“甚妙。”

风灵面上反倒敛起了笑意:“另还有一层意思,有句曰:涂道之修远。你可知此句出处?”

拂耽延少年入伍,学得最多的自然是兵法策论、弓马拳脚,少幼时虽也研习过诗书礼仪、诸子百家,不过是粗通,哪里能知这话的出处,遂摇了摇头。

风灵向他靠了靠,低沉了声音,仿若祈愿又近乎恳求:“出自墨子《非攻》。但望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攻伐屠戮尽息,容你我执手偕老。”

第二百七十四章 胡儿那歇

拂耽延闭着眼,托住了她的后脑,揉了揉她脑后的散发。“我不行杀戮,这大唐边境的百姓便要遭人屠戮,反倒令此地成了修罗场……”

方才还好好的气氛,此刻渐渐凝住,风灵忙在他胸前点头,打断他:“我省得,只盼着四野安宁,边境无人敢犯。”

拂耽延沉声不语。风灵暗悔自己多说了那一句,他在外拒敌两个多月,甫一归来,说什么不好,偏说了这些扎心的。

“阿延……”她打起一脸笑,有意岔开话:“阿兄来时特意说了,阿爹的意思,虽是替大郎捏了个名儿,可到底要知道个姓氏才好。我自打量着……”

她探出一根手指头点在他的鼻梁上,脸上的笑意渐促狭起来:“人皆知你是胡将,我如今是阿史那依勒,咱们的孩儿是不是也该有个胡名?”

拂耽延果然分了神,笑道:“我却是白生了一副胡人样貌,胡语一句不通。你精通粟特、突厥、高昌各语,便瞧着替大郎想一个名儿,权当乳名,唤着顺口便成。至于姓氏……”

他顿了顿,凝神思索了一回,忆道:“曾听父亲提过,虽不知祖父是何人,甚姓氏,却能确知祖父母皆系康居国人。”

“岂不是同康家阿兄同宗?”风灵拍掌道,瞬时醒悟:“头一回在索府见时,你说无姓氏,可是不愿人说你有所偏帮?”

拂耽延点点头,“有这层意思,另也懒怠解说那些家事。”

“那歇。”风灵抿唇想了想,忽道:“大郎便唤作康那歇。”

“那歇……”拂耽延反复道:“是何意?”

风灵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向睡榻一侧的窗棂指了指,拂耽延扭头望去,东面的天际,将暗夜与白昼分割开的那道鱼肚白中,若隐若现着一颗星子。

风灵伸手朝那星子比了比:“长庚星,粟特话中那歇便是长庚星。长庚引照,东方既白。况且,怀着大郎那会儿,我与杏叶二人,便是跟着长庚星的指引,从莫贺延碛的沙暴中逃出生天,总该记着当日的险难,才能觉出眼下的日子得来不易。”

话音才落,外头院子里便是“哇”的一声长啼,拂耽延霍地坐起,风灵却平和得多:“而今每日晨间唤起这宅子上下的便是这一声,准头一点不差无更鼔,多饿他一刻也是不能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穿衣,顺手将木桁上拂耽延的常袍取了下来,又俯身替他系了革带,外头婴孩的啼哭戛然而止,她稍稍暗了心。

心里头嘀嘀咕咕地将今日该要忙碌的事过了一遍:上半晌佛奴要来交账,另有两单大买卖,买家指明了要走“飞货”,要在沙州结算,数额过大,佛奴做不得主,要拿了来请她定夺;午间该陪着小大郎戏耍一回,待他歇觉时便要过一过账目;下半晌拂耽延归家前,尚有几道家常的吃食要制将出来……

风灵送了拂耽延出去,回屋自梳着发髻,眼下的时日,过得便如同从篦子缝隙间溜过的发丝,慢条斯理,顺理成章,从头至尾一梳,便是经年的光阴。

……

“那歇……那歇!时辰到啦,拾郎阿兄该等急了!”脆亮的童声从窗下飘过,身后跟了一串细糯的哭腔:“阿兄,阿兄,阿利也想去……”

屋中坐着的阿幺面色一沉,腾地从锦垫上跃起来,片刻功夫,屋外传来阿幺的锐声责备:“那歇正用着功,你来作什么!同你说了多少回,不准带你妹子过来胡闹,怎就不听?还满口‘那歇那歇’地唤,你该唤一声‘大郎’……”

“阿母不也这么唤么?”清脆的反诘爽爽利利地截住了阿幺一连串的叱责。

屋中正襟危坐的小童向他对面坐着的母亲叹了声气:“阿幺姨母的规矩怎比阿耶还大。”

风灵忍着笑,在他的小脑门上轻戳了一指:“小孩儿家不可浑说。你且好好背诵你的九九口诀,背完了才许你去。”

“那歇谨遵阿母教诲便是。”小童晃晃悠悠地在锦垫上向风灵一拜,逗得风灵忍俊不禁,掩口偷笑,那歇的模样虽不似拂耽延那般近胡,但板板正正地绷起小脸儿时的神色,却与他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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