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跟着心窝子里发热,想着自己当日离开西疆时的情形,而今再回来,竟有了隔世之感。她心里正彷徨慨叹,院外隐约几声犬吠,低沉威慑。
风灵蓦地一振奋,问道:“那是…...大富?你们将它也带来了西州?”
阿幺点着头回道:“是它,当日咱们关了沙州的买卖,兵荒马乱的,一时也没在意,谁料往西州来的这一日,才出了城门,它便自己撵了上来,硬是一路跟到了交河城。”
“我去瞧瞧它,听这叫声,个子该比我走时又大了一圈。”风灵一时也顾不上疲乏,回身便推门出去,阿幺本想着夜凉,再替她加身衣裳,转眼她就已跑了出去。
然风灵出了屋子,尚未走下木阶,便怔在了原地。带阿幺拿着外衫从屋里出来时,见她正呆呆地凝视着通往后院的廊院门,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
阿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廊院门口隐隐绰绰地走进来一人,身量颇高,步伐稳健。那人走得极快,阿幺来不及看清楚是谁,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见他已到了后院。借着院内昏幽的石灯,阿幺将那朦胧中的轮廓辨看了一番,来者她认得,正是拂耽延,她心里头微微吃惊:怨不得大富叫唤,原是来了生人。可大娘才归来不过半个时辰,延将军便得了消息,从城西营防赶了过来?
风灵脚下忽然有些不稳实,巨大的欢喜瞬时向她涌来,将她冲击得脑袋里一阵阵发晕。初时她还疑心身在梦里,不过一瞬息,她便抛开了这个念头,即便在梦中又如何,能得与拂耽延相见,哪儿还管身在何处。
“阿延!”她低低唤了一声,提起裙裾,几步跑下屋前的木阶,似一阵风般直扑了过去。
拂耽延停下步子,顾不得屋前尚有阿幺,身后还有佛奴、韩拾郎跟着,张开双臂将飞身过来的风灵接入自己的怀中,一手覆住她的后脑,埋首在她一头微湿的发丝中,在她清甜的气息中狠狠深吸了几口气,另一手箍住她的腰肢,下了气力将她揽向自己,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的肌骨血脉中。
风灵的腰腹贴近他的瞬间,拂耽延的手腕陡然轻颤了一下,倏地撤去了手上所有的气力,从她缠绕的发丝间抬起头,吃惊地睁大了眼,金褐的眸色泛出一片光彩。
“哎哟。”风灵忽然推开他,躬身捂住肚腹,凝眉顿滞了一息,接着又是“哎哟”一声低呼,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欣喜。
她直起腰背,笑着看向拂耽延,在他跟前展开裹在肩头的大帔子,腹部圆润的弧度透过薄薄的缭绫襦裙展露出来。
“方才是……是……”拂耽延不由向她的肚腹伸出手掌,可手至半途,无端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又将手掌缩了回去。
风灵拉过他的手,贴在她的肚腹上,手掌上的热度熨在她的皮肤上,又似乎透过了皮肤。拂耽延的手掌下又是三两下跃动,细微却带着宣告生命的果决。
“安安稳稳地睡了五个多月,头一回见着阿爹,却闹腾起来,像是怕他阿爹不知有他似的,这孩子倒很是乖觉呢。”风灵因肚腹中的动静微微皱起了眉头,眼角唇边却绽开了一片深深的欢愉。
拂耽延一颗心在胸膛内狂跳,一时间语塞了起来,终是只会喃喃地道一句“多谢,风灵,多谢你。”
院中众人也不知是何时围拢了过来,目光皆落在她的肚腹上。阿幺已得了一子,激动地在她身边来回打转,极有经验地一迭声询问月份、饮食上的偏好等琐事。
韩拾郎在拂耽延身后已立了有一会儿工夫,将才一直插不上话,现下“噌”地蹿上前,张嘴一口字正腔圆的河洛官话,笑道:“姊姊而今回来,好容易团聚,切莫再走了。”
佛奴沉稳些,在众人的欢喜中,僵僵地横插进一句:“不对,大娘归时狼狈不堪,究竟出了何事?”
“大娘的过所上,为何写的是阿史那依勒?”阿幺手里抖开一张纸,将才风灵沐洗换衣时,从脏衣中落出来这张古怪的过所,她尚未来得及询问,此刻听佛奴这么一问,越发觉着不对劲。
“有什么话不急在一时说,先进屋歇一觉。”拂耽延猛然从欢悦中抽离出来,敛住了笑意,又瞧了一眼她单薄的衣衫,满面的疲色,心底一紧,揽扶着她便往屋里走。
第二百六十八章 安宁岁月(一)
风灵进了屋,将翠微宫内柳爽囚禁逼问账册下落,索良音设下通藩和亲计,她邀了弥射助她途中脱逃这一连串的事大略讲了一遍。
说罢拂耽延从座中站起来,负手背着她踱了几步:“如此看来,柳奭将我急调至西州带领西州兵的用意,便再明显不过了。一来是为不让我回长安执掌兵部,二来是为了借我远离长安之机,将你送予贺鲁来平战,纵使不知账册究竟在何处,也干净利落地将这隐患处理了。”
“只是他拿捏人久了,从不将人放在眼里,太宗离世后更是仗着新帝有恃无恐。哪曾料想过你本就是一颗带刺的铁蒺藜,岂容人小觑。你会在半途脱逃,是他千算万算,如何也料算不到的。只漏算这一节,足矣教他满盘皆输。”
拂耽延回身拢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前,犹如怀揣着最为珍贵的至宝。
“柳爽囚我于翠微宫凌波殿中时,我心中怨恨,恨不能将他剜骨削肉。新帝将我遣嫁时,我算不出往后再见你将费多少周章,心里头难过。”风灵盘坐在锦垫上,只觉周遭的一切都温和美好,她低垂着眼帘,心满意足地叹道:“可我真想不到,柳氏父子包藏的祸心,竟教我们一家重聚于西州,此刻你若问我,于那对父子可还有怨恨,大约……大约我什么都肯不再计较了罢。”
拂耽延搁在她颈后的手渐握成了拳,直捏得指节咯咯作响,心底里已泛上了一层寒意。他低头向风灵道:“只怕你肯放下,柳奭父子未必肯。途中丢了你,贺鲁与圣人跟前都难以交代,柳爽现下该在沿途寻你,用不了几日必将问至交河城。”
“这却未必……”风灵朝他抬起眼:“我出逃前,弥射将军送了个人情,说回处密部之前,会将柳爽一行人带至莫贺延碛五十里处,随他们听天由命。眼下正是七月,若无人带领,他们怕是活不得了。”
“风灵,你我运数多舛,好容易重聚于此,自此我再不能教你离开半步。”他蹲下身,一掌轻搭在她的肚腹上,“如今又有了这个孩儿,我更是要牢牢地守住你们,不能有半点闪失。但凡有不可确定的危险,有一分,我便替你们挡一分,有十分,我便挡十分。”
风灵忽然有些慌神,握住他的手腕,“阿延,你要作甚?”
拂耽延伸出食指轻轻摩挲着她眼底下的一片乌沉:“你这模样,是有多久未能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眼下归了家,且有我在,再不必担惊受怕,好好地睡罢。”
说罢也不容她说话,一弯腰,将她打横着抱起,绕过屏风,径直送入内室,小心地放在睡榻上。风灵还待要问,他却将手指点在她唇上,止了她的问。
“柳爽留不得,他若捡了条命不死,不论是跑去庭州,还是回长安,皆要引来大肆搜寻。只有他同你一道消失在大沙碛的沙暴中,贺鲁与长安那边才肯信你确已罹难,如此方能保你长久安稳。”拂耽延替她将薄衾拉上身,俯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你安心睡,待你睡醒我便回来了。”
风灵本为了腹中的孩儿不愿造杀业,可她找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止拂耽延护守家人,稍一愣神,他已大踏步走出了内室,没几步便到了屋外。
风灵从睡榻上坐起身,听见他在屋外高声唤韩拾郎,又听见他要请佛奴,她倒也放下心来。韩拾郎便是她从莫贺延碛捡回来,大沙碛中的情形无人能比他更清楚。
外院似乎躁动起来,部曲们的呼喝,马匹的嘶鸣,隐隐地传至后院。
过了片时,门上轻轻响动,阿幺端着一碗馎饦进来,鸡汁的醇香勾得风灵饥肠辘辘,忙裹了帔子下榻来。
她一尝便知这馎饦出自金婶之手,离家太久,在外尝遍了百苦,而今熟悉的味道只一口,便足以熨帖了她颠沛流离之苦。风灵勾着头,眼眶涨热,默然将那一大碗馎饦吃了大半。
“阿幺,将佛奴替我叫来。”风灵掩口打了个哈欠,用力眨了眨眼,吩咐正收拾食盘的阿幺。
阿幺向她疲倦不堪的神色望了一眼,“现下在家中,延将军也在,天大的事,睡醒了再说也不迟。”
“我只问他几句话,问完了便睡,若不能得知,恐睡不踏实。”风灵央告道。
阿幺无奈,只得在端着食盘出去时唤了佛奴进来。
佛奴匆匆跑来,一脸的如释重负,看起来仿佛是刚忙碌完。“大娘只管放心,延将军虽不便带兵出城,却带了咱们家的五十名部曲出去,咱们家的部曲,大娘是知晓的,论起来也不比西州兵差多少,况且还有拾郎兄弟领路,错不了。”
风灵慢慢地点点头,因困倦难当,失神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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