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忍痛捂住伤处,因在腰侧,手臂上的力道使不到那处。无法,她只得撩起胡袍的袍裾,塞入口中咬紧,硬忍着痛,将腰间的蹀躞带勒紧,好压制不住往外冒的血。
外头天渐暗了下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风灵依着屋内一根梁柱,腹饥、发冷、口干舌燥一同出现,她知道是失血的症状正在显现,不多时,开始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刚一阖眼,她便骤然惊起,提醒自己:此刻不能睡,万万不能睡。走货遇匪时,有受伤失血的部曲,一睡便再不醒的情形,她曾亲眼见过。
为了不让自己昏沉,她努力想着自小到大,可曾受过这样重的伤,若是阿母得知,是否又该责怪她不鲁莽,阿兄像阿爹,性子深沉,大约也不肯轻饶了柳爽那厮……她的思绪越飘越远,眼皮越发沉重起来。
她赶紧伸手在自己腿上创口上使力一捏,激烈的刺痛霎时使她清醒了不少。伸手摸摸腰际,仍旧是湿,不知血流是否止住,天色一暗,便什么都瞧不清。
风灵思忖片时,就这般枯坐着绝非是个法子,怕是至血流尽了都无人来理会。她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一阵眩晕袭上头,眼前一片昏黑。她努力把持住身子的平稳,立了一会儿,待昏黑渐散去,一步步小心地挪至屋门口。
抬手欲拍,门外倒是传来了脚步声。她先是疑心自己因失血耳鸣,听得不真切。凝神再听,革靴沉重,该是个身形高大的军兵,听着声,如此急切,莫不是来提了自己去审的罢。
脚步在门前停下,下一息屋门霍地被人打开,几道火把的光芒扎入风灵眼中,几乎要将她刺瞎,她忙闭起眼,躲避门外的光亮。
“风灵,风灵。”有人迫急地呼唤她的名字,这声音似乎……
她尚来不及思考,突然之间,双脚便腾空离了地。“痛……”她被人打横抱起,却碰到了腰间的伤处,低呼了一声痛,熟悉的气息便冲破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将她包裹起来。
风灵睁开眼,奋力探臂去搂那人的脖子,强忍住创口撕扯的剧痛,绽开笑容,她眯缝着得眼,看见一双好看的褐眸和高挺的鼻梁。
“阿延,是我迷糊了?阿延?”
“莫要说话,忍着些痛,我这便带你归家。”
果然是他,风灵放心地长呼一口气。有人跟在他们身后焦急地追问:“延将军,延将军请留步。”
拂耽延停下脚,便听见白日里那拿她的武侯领头求告道:“延将就此将她带走,也好歹给个示下,如若柳府的人问起,小人该如何应答。”
风灵蒙头在拂耽延胸膛前,听得他胸腔内闷重的声音:“倘或柳氏来要人,你只管让他向我来要。”
武侯连道了几声是,如释重负地送他们出去。心说走了便好,强留着也是枚烫手山芋,不若早些撩开手,左右柳侍郎家的小霸王与玄甲营的阎罗王,谁都可以轻易碾了他。
拂耽延尚未听完杏叶抽抽搭搭的回禀,便冲出了家门,也不知她伤势如何,匆忙间未及备下马车,现下他只能将她置于马前,一路颠回去。
风灵自知闯下大祸,懊悔不已,马上颠簸痛得狠了也不敢吱声,只将拂耽延胸襟前的衣裳牢牢咬在牙间强忍。
“你忍着些,这便要到家了。”拂耽延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阿延。”风灵自牙缝间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我此番,惹了祸,恐是难平。”
“理会那些做什么。”拂耽延听见她话语间细微的倒吸气,伸手在她腰背上托了一把,这一把又压到了她的创口。
风灵吃痛低声唤道:“就在这腰侧,有一处刀伤最深。”
拂耽延抽出托在她腰上的手,借着初升的月亮布下的弱光,看见满手的暗色。他心下一阵阵发冷,不知是因为策马颠簸,还是发慌,声音发颤:“现下如何?”
“方才冷,眼下倒好了,只是身子发麻。”风灵吸着气儿答道。
拂耽延深知失血后身子发冷发麻是到了什么境地。“莫再说话。”他沉声截断,将马又催了一回。
那马原是风灵自沙州带来的大宛黑马,久不见主人,忽见了又嗅着血腥气,倒也通人性,走得又快又稳,不多时便进了怀远坊。
老管事在门前徘徊了许久,见马回来,赶紧上前牵住马缰。拂耽延托抱着风灵自马上下来,杏叶与韩拾郎便一同迎了出来。
杏叶红肿着眼要去看风灵情形如何,怎奈拂耽延身形高大,灯火不明,她瞧不清晰。拂耽延周身的戾气却是清清楚楚的,她是个机灵的,也不多废话,抹了把眼泪,只干脆地道了声:“我去灶房烧热汤。”
韩拾郎足有一年有余未见风灵,此刻相见却见她满身血渍,狼狈不堪,他本已能将河洛官话说得顺畅了,大惊之下磕磕巴巴地又冒出了高昌话,眼眶子立时便红了。“阿姊,阿姊这是……怎会成了这副模样……”
“挡着我做什么,她身上有刀创,快去找个医士来。”
拂耽延一提嗓,韩拾郎方才醒悟,自己果然是立在家宅门前,挡住了拂耽延的路。他忙不迭闪身让开道,从管事手里接过大黑马,上马寻医家去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伤情迫睫(二)
拂耽延稳步跑进正屋内室,家中并无婢女,只两名仆妇皆与杏叶在灶房内烧热汤,其余男仆也不好入内,只在门外等着吩咐。
风灵被放置在睡榻上,身体似乎已适应了创口上的疼痛,那尖锐灼热的痛感消散了不少。拂耽延将她放下时,她却犹拽着他的衣裳不放,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滴落,打在拂耽延的衣袍上。
“你忍耐了这许久,怎就忽然跑去了柳府?”拂耽延顺势在她身边坐下,好教她身子借力依托。
风灵泣得厉害,口不能言,将手摊开予他瞧。只见她手中有一枚带利刺的小铜球,许是她用力握过,手心里有几处割伤,血已凝成了块。
“第三枚铜球。”她咬着后槽牙道,将白日里的怨愤又勾动起来。“米大郎教他们害了命。”
拂耽延从她手掌中取过铜球放置一旁,“小心着些伤口。”
“我也不知怎的,一见那铜球,脑子里便不住地想先前未生与阿满婆的死状,他们就是被这刺铜球害死,就那么横在街口,我眼瞧着,不能去救,也无法保全他们最后的体面。还有我阿兄一家,阿团那么小的孩儿,他们也能下得去手。那些人的样子,全在我眼前转,我……”
风灵将整个人蜷缩进拂耽延的胸前,一面倒吸着气,一面泣道:“我一时昏了头,只想着干脆舍了我这一己之身,拉着那两个祸首共赴黄泉,换得个干净爽快。可……可你说得对,我学艺不精,身手粗浅,还是难敌……”
拂耽延的鼻端重重地长吁,“你舍得下自己,可舍得下你余杭的爷娘?可舍得下我?你果真是犯了糊涂,那父子二人是什么东西,他们也配,能与你一同下黄泉路的,只有我。”
“阿延,阿延,对不住……”风灵的眼泪簌簌地淌,泣不成声,身子在他怀里剧烈颤抖起来。拂耽延辨不清她是伤口疼,还是心里更疼些,只能环箍住她,几乎想将她藏进自己的身体里,用自己的血肉肌骨将她护起来。
“阿郎,医士,医士来了。”管事跑着进院,在门外禀道。
“快请。”拂耽延小心地将风灵放下,匆匆拭去她脸上的眼泪。
头发花白的医士背着医笥进来要向拂耽延行礼,拂耽延挥手罢了他的礼,催他赶紧替风灵诊治。
医士放眼向睡榻上望去,满身血糊的小娘子躺在一堆被衾中,不必搭脉,只看她惨白的脸色也知是血流得过多了,亏了气血。
他上前略瞧了瞧她身上的伤,却见伤在大腿腰际,想要替她诊看也极不方便。
医士为难地转向拂耽延:“将军见谅,娘子失血大伤了元气,于内小人尚可开方用药调补,可那伤处……若由小人查看总是不妥,敢问府上可有会清创包扎的侍婢?”
拂耽延偏脸望望睡榻上的风灵,拧起了眉自忖,确是未想周到,这外创,怎能教医士来料理,他向外唤道:“去将杏叶寻来。”
不多大功夫,杏叶提着裙裾一路小跑来,惶惶然地被推进内室。内室只留了她与风灵二人,拂耽延与医士在帷幔外等着她替风灵褪下血衣。
她虽日常侍奉十分周到,可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已慌了手脚,仅是风灵满身的血,已教她头晕目眩。
“快说一说这位娘子身上的创口如何,宽几许?翻肉见骨了不曾?”医士在外头催问。
杏叶哆嗦着手想去解开风灵腰间紧勒着的蹀躞带,可一片暗红血迹中,她也看不清伤口在何处,为解开蹀躞带,手中稍用了点力,风灵便在被衾中闷哼一声。费了好大劲,才将那缠人的蹀躞带解除了下来。
外头医士又催:“还请手脚麻利些,娘子气息不稳,耽搁不得。”
杏叶颤颤巍巍地去解她的衣裳,可慌乱之下连系带都找不到,每一翻动,风灵便吃痛地闷哼低呼。杏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哭着道:“婢子从未,从未见过此情形,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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