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叶了然地直点头:“谁说不是呢。”竹枝慢了一拍,也跟着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匆匆屈了屈膝:“张奉御嘱咐娘子一醒便该进汤药,汤药早已浸泡了,奴婢这便去看着她们煎。”
竹枝快步离去,脚步声消失在殿外的檐廊上。风灵拽过一领帔帛裹在肩头好挡挡凉意,却瞥见杏叶已换了神色,正肃中透着些许慌张:“昨夜奴婢就在娘子身边,比旁人都近前,听得分明,娘子唤的并非‘阿耶’,却是‘阿延’。现下无人,莫说那些思念爷娘的托词,娘子是南人,一向只称‘阿爹’,并不惯称‘阿耶’的,纵然是思念爷娘,也该呼‘阿爹’才是。”
杏叶贴近风灵,一双眼直逼着她:“‘阿延’是何人?”
风灵的心“扑扑”地直往上跳,口里不甘示弱地说着不着边的顽话打岔:“我竟是小瞧了你,往日里只道竹枝才有这份弯弯绕的心思,原来你还胜过她一筹,藏掖得甚是仔细,我倒瞧不出你有那样的心眼。”
四下无人,杏叶“呸”地啐了一声,丢开手里握着的风灵的腕子,亦丢了先前的正肃。“我若有竹枝那心思,何必要避开她来问你,你倒好,拿这话来烧人心。你也不必答我,那劳什子的‘阿延’,你打量我不知是谁?”
风灵脑中一沉,骇怕杏叶口中跳出那个名字来,思量着是否要佯装气厥再发,昏仆一回。
“那必定是你在宫外情郎的名字。”杏叶冷不防讽道:“说什么思念爷娘,怕是滞在宫中日久,思念情郎才是正经。”
风灵重重地闭了眼,不动声色地长出一口气:“难不成你同我一般不识宫规?胡吣该打嘴。”
杏叶歪了歪嘴角,一脸“果然教我猜中”的神情,几分不甘几分鄙薄地向风灵投了一眼,不再言语,站起身忙碌起旁的事来。
“杏叶……”风灵的神思一点点地回复,“你方才说,圣人听见我唤‘阿耶’,便在此守了一夜?”
杏叶神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不敢大声,只低低嘀咕:“我在宫中经年,圣人疼惜子嗣的名头是向来就有的,照累月的情形来瞧,莫不是将你……认作,汝南公主了?”
她的嘀咕轻且快,说完便若无其事地做活去了。
风灵心知杏叶因肯信自己才说了那样的禁中语,若非如此,资历如她这般的老宫人,岂会说话不慎重至此。她抱膝呆望着杏叶忙碌的背影,心道:昨晚凌波殿的一举一动,现下大约早在翠微宫传开,只怕已传回了长安也未可知,原先尚犹疑的这下可确证了圣人待我亲厚,是为补了他心底早夭的汝南公主扯开的一块空缺,却不知那些人又该因此闹出什么事来。
阿盛的报门声与竹枝的问安声一同在殿外响起,风灵从深思中回转过来,忙理了衣裙帔帛,从睡榻上下来,才刚穿上丝履殿门便开了。她紧着走出内室,绕过隔开前殿与内室的单扇屏风,上前予进门的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笑眼将她自上而下看了一遍,点头道:“果然是好了。”他朝竹枝挥了挥臂:“汤药既得了,也不必拘着礼了,赶紧吃了为要。”
一碗冒着热烟带着酸苦气的药汁伸到了风灵鼻尖下,风灵乖顺地端过药碗,屈膝道:“风灵无用,还累得圣人劳心。”
李世民摆手示意她快些饮汤药,风灵微微一笑,将碗凑到唇边忍着酸苦的药气大口饮下,只几息功夫,便又将碗搁回了竹枝手中的托盘内。
“你原不该在风寒暴起时逞强下场击鞠,张奉御说你本就有气厥之症,你可知晓?”李世民看着她满不在乎地将一碗浓苦的药汁灌下肚,倒有些惊讶,又有些气恼于她逞能好胜之心。
杏叶搬了锦靠来,好教风灵坐下说话,风灵身上还短些气力,便顺势倚坐下。“确是有气厥症候,阿母说是自娘胎里带的,故而自幼便命风灵习练拳脚剑器,熬练寒暑,为的是能强健身底子。这些年来早已好了大半,偶然疾发,歇上一觉,也便好了,原不打紧。”
风灵本想说她昏仆并不因气厥,更非寒热所致,实是有人在马鞍下动了手脚,令她坠马而致。可话临到口边,又教她咽了回去。她在坠马前握住了藏在马鞍下的带刺物件,可单凭这枚小小的物件,终究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多事之秋,多一言不如少一言,且静观其变再议。
第一百九十章往事血光
“我竟瞧不出,你为强身康体习的拳脚骑射,还敢拿来与贺鲁对峙。先前说到他,你唬成那样,连翠微宫都不愿来,临了却主动请缨要下场与他比试骑术。”李世民眯起眼打量她的神色。
风灵撇嘴道:“那突厥蛮人算作什么,竟要邀圣人下场,我自是瞧不过眼,索性越性替圣人应下,左右输赢全在我一人,与圣人无干,更与咱们大唐无干。”
李世民捻须大笑起来:“说来同他对阵该不是头一遭了罢?贺鲁向我称道,曾同你率的商队部曲战过,输赢又如何?”
“那是早几年的事了,贺鲁为祸商道,沙州与西州各家大商户,大约都吃过他的亏……”风灵提了精神,将瓜州拂耽延救下她与商队那一回,尽量精简着禀知李世民。
杏叶侍立一旁,听得惊心动魄,竹枝却暗暗吃惊,教她吃惊的不仅是风灵这一段惊险,更有圣人与风灵言谈间的微妙变化,除开竹枝,几乎无人觉察,李世民同风灵说话时,已将“朕”自免去,如同寻常人家闲聊,只随随便便地以“我”自称。
“如此说来……”李世民听罢捻须沉吟道:“确是有段前缘的,可见贺鲁倒未扯谎浑说,也非临时起意。”
起什么意?风灵心头一拧,将帔帛更紧了紧,有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李世民端详着她警惕起来的眼眸,试探着道:“上半晌,贺鲁特来求见,要向我求娶于你。你,可情愿去?”
风灵心里头虽早有防备,仍是教这一句震慑得不知所措,慌忙离了锦靠,来不及站起身,径直跪在了地下,伏地连声求告:“求圣人垂怜,风灵断断不去。圣人可随意处置打发了风灵,只求切勿应了那豺狼恶煞......”
头顶不闻一丝声息,风灵不敢抬头去望李世民的脸,数月来的慈爱此刻仿佛烟消云散,提醒着风灵他终究是殿上君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得了些许不拘礼的纵容,便得意忘了形,错了哪一步。
“起来罢。”李世民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分毫情绪。
风灵仍旧伏在地下不肯起身,横着心,索性一口气儿禀道:“禀圣人,风灵不愿随他去,并不因惧怕他。圣人可知他在沙州的所作所为?风灵亲眼目睹,毕生不敢忘,那行径畜生不如,人神共唾!”
“顾娘子慎言!”阿盛惊跳起来。
李世民摆手制住阿盛,前倾了身子,寒着脸令道:“你起身回话。”
风灵直起身,脸色较之方才愈发苍白了几许。“贺鲁原在西疆商道为祸,掠抢劫夺,只杀行商部曲,自沙州设了军府,延都尉扫平了西出的商道,贺鲁勾当难再续,他便愈加丧心病狂起来。”
风灵闭了闭眼,一股寒意未能禁住,自心底冒出来,使得她浑身一颤,她不愿轻易去回想那些血淋淋的情景,此刻却不得不竭尽所能地将它们展现于李世民跟前。
“敦煌城郊有一处慈悲场,人称‘千佛洞’,山崖绝壁上开凿了大小数百佛窟,人皆向善,蔚为壮观。昔年玄奘法师东归,亦在千佛洞讲过一场经,风灵有幸受过教。圣人可曾听说那样的佛国净地?”
李世民略抬了两下下巴,算是点头,他怎会不知那地方,前日才刚遣了玄甲营旧将白勇前去探那方古怪的供奉窟。
风灵得了圣人的反应,稍定了心,接着道:“那样的圣境,全赖了敦煌城外城廓的工匠画师,方才能成就的,工匠画师虽过得困苦贫寒,但又技艺傍身,世代在外城廓安居,本也是一派平和安详。可就在一夜之间,整个外城廓却教贺鲁那强贼清洗一空。所有的妇孺老弱,皆教他困在几个大木笼内,拘在城外,好诱延都尉前去解救。”
李世民蹙起了眉头,面色越来越阴寒。
“外城廓但凡是有力反抗的壮年男丁……”风灵脑中那血糊糊的几个大木箱清晰地重现出来,已隔了大半年,似乎仍有浓腥的血气在她鼻端挥散不去。她哽住了喉咙,有些说不下去,抬眼注视着李世民阴沉的脸:“他将那些男丁活生生地悉数枭了首,装在木箱中,弃于城墙下,向都尉扬威,声称要报还都尉剿杀他部众之恨。”
不知是那个宫人,失仪干呕了一声,倒抽气的声响在大殿内出现了好几回,风灵瞥见李世民搁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
她蓄在眼眶子内的眼泪再忍不住,如线般地滚落,一颗接一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在五福呈祥纹路的青砖上。
她重新伏身在地,泣诉道:“那些人头,好些还是平素里认得的,他们的头发血浆糊了一脸,一个个都还睁着眼,那模样……那模样,修罗场尚不及。那些人,不几日前,我还见着他们活生生地插科打诨嬉笑着,他们的孩子,还为了几枚胶牙饧,满地跑着打闹。不过一宿,全没了,全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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