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低头去看那碗粥,黑白相间得分明,缀了些今春渍得的樱桃红丝,色泽明亮动人,比以往家中制得果然要精细不少。她忙谢过那内监,好好地将他送了出去。
风灵重回案边,案上余温尚存的粥昭示着李世民今日心绪甚好,她将微酸清甜的菰米粥一勺勺地送入口中,一点点地梳理思绪。
在两仪殿也有半月,初时她担心自己将成后宫那些世妇御妻中的一员,可半月过去,并未有人来制她的宫籍,亦未见圣人有此意,她便如此不尴不尬地做了十数天的侍墨,宫婢算不得宫婢,女官算不得女官。且圣人遣走了杨淑妃送来教宫规宫仪的阿嬷,有意纵着她随意的性子,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的情形,风灵自咂摸着味儿,竟有些宠溺孩儿的意味。
自见得了拂耽延安然无恙,她心下大定,本只想着早些出宫去,可今日相见,自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委屈。拂耽延尽忠职守,只因无意中将柳氏的私兵当做沙匪剿灭了,便要遭他如此构陷。而她,因得知了柳氏父子私下的悖逆之举,便教柳爽追诛得无处可逃,躲进宫墙内甘愿教人利用以求保命。更有未生阿满婆母子,分明是嫡亲血脉,亦是无用,因妨了他们,说杀也便杀了。
万恶之源柳氏父子尚在朝中举足轻重,只要有这二人一日,她与拂耽延皆不得安顺,她又不能在宫中躲一世。有朝一日,她真能出了宫,往后的每一日,皆要活在谨慎小心中,时刻要打起精神应对那些想要取了他们性命的恶人,这样的日子,她岂能过得。
再有,远在五千里外的沙州敦煌城,同她亲如嫡生兄妹的康达智一门的深仇,尚未同柳氏清算过,她向来谨遵往来之道,这一门血仇,来而不往,又岂是她能容得的。
她犹记得阿满婆同她说过,柳奭在西疆敛聚财帛,须得有新的能听他使唤的大萨保,挥动西疆大大小小诸多商家来替他洗干净那些沾了血污的钱财。
若要以权势论之,柳奭想要收拾她犹如碾碎一只蝼蚁般容易,可他有软肋在西疆,他在西疆春风得意的经营,便是他视而不见的软肋。倘若从商事上入手,风灵却是有十分的自信,一涉入商事中,她便能如同鱼儿入水,掀起教他始料不及的巨浪来倾覆他。
风灵将最后一口菰米粥咽下肚,不动声色地将碗盏收拾起来,此时她认定,阴差阳错地被送入宫墙内绝非是一步走岔的棋,却是上天在冥冥中替她走出的一步活眼。
细瓷碗勺轻轻相击发出的清越干脆的声响,在偌大的殿内显得尤为清晰,每一下都似在促成她的决心。收拾了碗盏,她想到昭庆殿内室睡榻上悬的那柄辟邪的长剑,那请愿书在剑鞘内藏了许久,犹豫了这么些日子,终是该呈上御览了。
李世民回至两仪殿时,已是午膳时分。有脚头快的内监已来报过信,风灵命人传了膳来,时辰掐得刚刚好,正是他净了手面,坐下吃过一盏茶的功夫,食案已到了殿门前。
风灵亲至门前接过了食案,端送至李世民跟前。食案正中一只凤鸟莲瓣鎏金碗,应了今日朝会上的景,半满地盛了一碗菰米饭。
“晨间送来的菰米粥可都吃了?”李世民瞥见食案上的菰米饭忽想起命人送过米粥一事,随口问道。
风灵布妥了食案伏身拜谢:“吃了。来得很是及时,正解了风灵的思乡之苦,风灵还不曾谢过圣人赏赐呢。”拜过,她也不等李世民命她起身,便自直起了腰背,向他展露了一脸的欢愉。
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笑起来,说话间风灵的小食案也跟着送了进来。依礼她原本不该在两仪殿内用膳,因李世民不拘她礼节,且愿在膳时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各处的风土人情,市井买卖之事,便蠲了这一款礼,每至膳时,两人便如同寻百姓家中一般,一同进膳聊谈。
李世民命人将她食案上的粟米饭,也换成了菰米饭。风灵口里谢着恩,心里不免生出了些惭愧,他以帝王之尊,待她祥和如父,可她要假借他的帝王之尊,天子之威,一笑一颦并不都真正从心而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步步为营(二)
午膳过后,李世民不歇午觉,为解困乏,他时常要外出走几步,散散困倦。
头几日是风灵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这些天来天街一带她都逛熟了,便换作是她领着圣人去看景致。
将近承天门时,风灵忽然懵懂地问道:“陛下,左右候卫戍守城门时,能同他们言语么?”
李世民一怔:“有甚话必得在他们当值时说?”
风灵露出为难的神情,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她愈是如此,便愈是引得李世民的注意。“有话直说便是,几时也养成了这吞吐不爽的性子?”
“不瞒圣人,前些日子,圣人在殿内责罚的那位……那位都尉,风灵认得。”风灵垂头道:“原还当再不得见了,未料缘分未断,峰回路转,竟在宫中又见。他曾在西疆救过风灵的性命,尚未及谢过,风灵想……想向他道个谢,另有沙州父老托付的书信一封,要带予他。”
风灵心里提着紧张,侧耳细听李世民的微末动静,但闻他步伐不变,呼吸节奏亦未起变化,心知提及拂耽延他未惹他恼怒,遂将胆儿放下了几分。
“你知他原是都尉?”李世民淡声问道。
风灵强压下“噗通噗通”乱跳的心,努力维系着她平素说话的口吻:“怎会不知?风灵本在敦煌城中行商,沙州的治所亦在敦煌城,总不至连镇守郎将也认不得罢。再者,敦煌城算不上大,折冲沙州府距市集也不远,时常能在街面上得见都尉呢。”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风灵抬头一望,已走到了承天门前,拂耽延清早换了班,此时果然不在。
她又刻意探头朝当值的佽飞望了一圈,语带遗憾道:“不见都尉,罢了,这一声谢拖怠许久,也不急于一时了。”
“他如何救了你性命?”李世民随口问道,脚下往上承天门楼观的石阶走去。
风灵添油加醋地将在瓜州遇袭,初见拂耽延时的情形将了一遍,尽力讲得绘声绘色,险急起伏,李世民的眉毛跟着动了好几回,风灵身边的阿盛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一脸的惊心动魄。
城楼上的佽飞见了圣人亲临,执了军礼见过,当值的队正从楼观内匆忙出来行礼。他回脸望了阿盛一眼,阿盛犹在风灵跌宕起伏的那段劫难中拔不出神魂,直至风灵暗推了他一下,方才回神跑上前去问那队正当值轮替的名录。
不一会儿功夫,阿盛颠颠地小跑回来,向李世民禀道:“延队正夜间轮值,此刻并不当值。”
风灵听他那一声“延队正”心中烦躁,却也只得忍下,为难道:“这却要如何是好,沙州父老所托……”
“所托书信罢了,交由旁人转送也罢。”李世民丢下一句,转身沿着城墙走开。
“陛下有所不知。”风灵小步跑着跟了过来:“若是寻常书信倒不打紧,可那书信却不寻常。都尉走得匆忙,皆不知他何时离了城,待咱们知晓他回了长安后,竟是来不及相送了。故大伙儿一同备下了万民书,交予了风灵带来长安。”
李世民滞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风灵只觉两道敏锐的目光投来,下意识地一瑟缩,可她心里明白,这一眼躲不得。她强作镇定,摆出浑然不知的天真,微微笑着迎上这如利剑一般含带了寒气的目光。
“万民书?”李世民的面色微沉,“外放了几年,他倒长了不少能耐。”
此前风灵预想了好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形,眼下的事态显然正朝着她最不愿见的那一种预料走去。万民书这东西,不论是出自百姓真心实意的爱戴,还是弄虚作假的民心,皆是帝王所不乐见的,纯属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风灵直视着他瞧不出喜怒的神情,飞快地暗忖,此刻圣人心中大约是要疑心她与拂耽延的关联,若是不打断他的思绪,顺着想下去,十有*他会想到她进得宫内未必是杨淑妃的主意,说不准便是拂耽延的安排,自然也会联想到拂耽延站队到了杨淑妃吴王母子一边,拂耽延本是领兵之将,站队乃是大忌。
可风灵咬牙想赌上一把,她稳住心跳,仍半仰着一张懵懂无知的笑脸,连连点头:“延都尉的能耐确是教人服气。咱们这些商户一年到头,但凡走货,谁家也逃不过沙匪和突厥人去,轻则丢货折了部曲,重则搭上自家性命也是有的。自延都尉到了敦煌城,清剿了周遭大小贼匪,只要不遇见流窜的突厥人,沙州自西州的商道一路顺畅,如今西边的买卖很是做得,谁家不念着延都尉的好。”
李世民的目光不见丝毫松动,风灵亦不敢松懈半分,摊了摊手,轻叹道:“在敦煌城时,咱们总想着要如何酬谢延都尉,都尉性子硬冷难近,莫说是财帛酬谢,便是想在年节中置席宴谢,也是邀不动他的。”
这条路既已经踏出了一步,便再不容她回头,向前虽未必能稳操胜券,回头却一定是万劫不复,风灵只得硬着头皮将戏作足。“后来听说是突厥人降了唐,沙州撤了军府,打量着都尉大约要走,咱们买卖人,最是信奉往来不欠,便铁定了心要谢过都尉方能送他离任的。岂料都尉走得那样急,无奈之下,大伙儿便商议着将都尉在沙州功绩载录下,好有个念想,将来,都尉也能昭示他的后世子孙,再树大唐良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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