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魏军二十万未必能比得上戎狄十万骑兵,况且其中还有不少临时招募来的士兵。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姬渊摇摇头,又笑着拨转马头,示意楚玄道,“对了,我有礼物送给王爷。王爷随我来。”
楚玄依言催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由他带着向西边踏着冰雪走去。
月华洒在沿路的冰雪上,雪地淡淡反着光,映得天地间一片幽蓝。他们骑着马一起走在这片幽蓝之间,并非君臣,也非主从,而是如同一对许久未见的故友,信马悠悠,一路谈笑风生。
“王爷,你抢粮仓和武备库是怎么回事?”姬渊忽然问楚玄。
“我带着大军刚到北地时,户部不知何故迟迟未将后续粮草送来。”楚玄沉着脸道,“且兵部配给将士的兵甲根本不足三分之一,当时情况紧急,不得已之下只能如此为之。否则等户部的粮草送来,我这仗就别想打了。”
“多半是秦王搞的鬼,”姬渊淡淡道,“墨越青刚刚将自己的表侄女送给了户部赵尚书。”
“难怪。”楚玄冷笑了一声。
“那么,那个许瑞——”姬渊皱了皱眉,道,“他不是韩忠的人么,怎么和王爷你作对,反而写奏疏回去参你?”
“姬渊,你可知,我不只抢了那一处的粮仓和武备。”楚玄不答却是叹息道。
“可金陵城收到的奏报只有那一处。”姬渊皱眉道。
“因为剩下的那几处不敢报。”楚玄冷冷道,“我的人到的时候,本该储满粮食的敖仓里十去八、九,武备库里也只剩下一些锈铜烂铁。我才知道,北疆这些人,不仅是贪污纳贿吃空饷,他们还在北地各处侵占土地,将北地的士兵变成他们自己的私农为他们耕种。也这便罢了。可他们胆子大到居然敢倒卖粮仓里的屯粮和武备库里的兵甲!徐家人在北地经营了十几年的底蕴,就被他们这般搬空了!”
姬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姬渊,”楚玄叹息着唤姬渊的名字,他的语气里埋藏着许多沉重与愤怒,“徐家人在北疆时,勤练兵,满屯粮,在各个要隘修筑防御工事,将整个北疆守成了铜墙铁壁。可不到一年,他们离开北疆不过一年,这里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强敌来袭,这些官员要么弃城而逃,要么据城自保不肯救援,他们就这么看着大魏的子民被戎狄人屠杀!”
楚玄的眉心因痛恨而蹙皱出深深的刻痕,他继续道,“我夺回的第一座城时,才知道戎狄为节省粮食,将满城的大魏男子、老人、小孩子全都屠杀殆尽,只留年轻女子供他们玩弄。城里到处都是屠杀之后的血迹,那些百姓的尸体在城外堆积如山几乎阻断了城外的一条河道——”
说到此处,楚玄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姬渊安静地骑马行在他身侧,看着他并不说话。许久之后,楚玄平静下来,道,“还有城外那些百姓,他们的农田被践踏,他们的妻女被掳走,他们的村庄被烧成灰烬——”
这一件件,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日夜在他脑海里徘徊,让他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在亲眼见过敌军屠城所留下有满城尸骨,在亲眼目睹过战场上的遍地尸骸,他忽然发觉苏家真的很渺小,他从前所执著的那些痛苦,那些愤怒,与这些触目惊心的惨况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难怪王爷会杀了他们。”姬渊叹息。
“是啊,我杀了他们,纵然那个许瑞拿监军的身份来压我,我也依旧杀了他们。因为他们该杀!”楚玄冷冷道,“你可知看见这一切最心痛的人并非是我——”
“徐浩明。”姬渊回想起梨园那夜,徐浩明对他说,这是徐家人血战拼死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如今看着他们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满目疮痍,徐浩明才是最痛的那一个。
“不错。”楚烈又长长叹息一声,极为痛苦地闭上眼问姬渊,“还要多久,到底还要多久?北地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韩忠那个戕国之贼他和他那群干儿子还不知道是如何荼毒百姓。而我,明知如此,却还要与他为伍——”
“王爷,你要明白,大魏的结症并不在韩忠身上,而是皇上。”姬渊缓缓道,“就算我们现在除掉了韩忠,只要皇上在位一日,便会有赵忠,钱忠,孙忠……无数这样的奸臣佞幸出现。如宁国公,如墨越青。这天下不治从来不在小人,而在昏君。”
“父皇从前并非如此的,”楚玄痛苦道,“我外祖父还在的时候他——”
“那是因为那时皇上身边围绕的都是如苏阁老、徐太傅一般的贤臣,”姬渊打断楚玄道,“可人心易迁,当他选择了那些小人时,他就已经变了。”
“那么,你到底打算如何将我推上那个位置?”楚玄问道。
“我仔细考虑过,”姬渊犹豫了一下,道,“有短痛和长痛两个方法。”
“何谓短痛,何谓长痛?”楚玄问。
“现在金陵城有中军戍卫,还有云王长驻。虽然皇宫护卫中,幽司受韩忠控制,可御林军还掌握在中军三位将军手中。倘若王爷要发动政变,就必须先解决中军,还必须制造出大乱,调走云王。否则云王若在,他必会拼死护卫皇上。”姬渊缓缓道,“而这场大乱也许会迅速颠覆朝廷的格局,这便是短痛。”
“至于长痛,王爷便需要耐心等候,两年之后一定会出现一个机会。”姬渊继续,两年之后,皇上会再生一场生病,到那时会再让皇子监国。当年楚烈解决掉所有的皇子之后,便是依靠着这个机会发动政变夺位登基。“这个机会会让你成功登上皇位。而这两年里,你必须掌握更多的权力,拉拢更多的人,将整个朝廷都掌控在你手中。待到时机成熟,你才可一飞冲天。但这两年里,王爷就必须忍耐下你心里的痛苦。”
“你替我选了哪一种。”楚玄淡淡问。
“长痛。”姬渊回答。
“不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么?”楚玄又问。
“可大乱不可控,稍有不慎可引起国之大祸,太险。”姬渊摇摇头,又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先解决了秦王都是必须的。”
楚玄沉默不语。
“王爷同我说说那个许瑞吧。”姬渊淡笑着转开话题,“你还没说,他为何不帮着你,反而拿暗刀子捅你?”
“韩忠这群干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窝囊废。”楚玄冷笑一声,道,“那个许瑞,一则是看我一直按兵不动,生怕我攻不下燕州城会导致此战前功尽弃,他捞不着功劳还要陪着我一起落罪。二则他是见我不顾他阻拦,毫不犹豫地杀了韩忠那六个干儿子,他与他们从前关系就极好,心里自然是气不过。”
“原来如此。”姬渊淡笑一声,又问,“我来时,在离这二十里处看见了我军的小规模营寨,在里面的便是他吧。为何他会独自带兵在那么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因为他怕死,”楚玄冷笑,“他根本就不敢靠近战场,才会躲到那么远的地方,还调走了我五千将士专门保护他!”
“他既是怕死,为何不找座城躲进去,还要这么浪费王爷的兵力?”姬渊奇道。
“他这是防着我呢,我在燕州城下陈兵,他却躲进了几百里外的城池里,他怕我参他一个玩忽职守,怯战而逃。”楚玄冷冷道。
“他这难道就不算是怯战而逃了?”姬渊好笑道。
“相信我,若是我败了,他一定逃得比兔子还快。”楚玄淡淡道,“还会将过错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是么,”姬渊伸手捻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笑,“不过,这人这么有趣,或许能派上些用场。”
在说话间,姬渊已将楚玄领到了一处极隐蔽的山坳。
“到了。”姬渊笑了一声,驱马过去。
楚玄跟在他身后,就见那山坳中的山石草木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出有何物。楚玄纳闷地转头看了姬渊一眼,姬渊笑了一声,打个了胡哨,又击了三声掌。
三声响落,楚玄看见两侧山壁居然动了,有几块壁石上的白雪扑漱漱地抖落,然后那几处各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里面钻出三个人来,一见姬渊就笑着抱怨道,“班主,你终于来了。我们在这装了这么多天石头,你再不来,不冻死也要闷死。”
“还不快见过成王。”姬渊向他们笑道。
“参见成王。”那三人顿时面色一肃,立刻过来向着楚玄行礼。楚玄挥挥手示意免礼,他们便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
“你在这藏了什么东西?”楚玄下了马,好奇地走上前,才发现这山坳两边的山壁都经过了伪装,用草木加厚了一层,像个简陋的库仓。因为是依山而建所以当被白雪完全覆盖时根本看不出来。他往其中一个洞口看了一眼,就见里面满满堆着戎狄人常穿的衣服,还有他们惯使的弯刀,数量之多武装个几千人都没有问题。他吃惊又疑惑地转头看向姬渊,“这是?”
“我在一个月前听说王爷屡攻燕州城不下时,就开始做准备,然后逐渐分批将东西掩人耳目地运来。”姬渊也下了马走到那个洞口边,看着里面所藏之物道,“行军打战,我是一窍不通,不过耍些阴谋诡计,我还是有成算。王爷攻不进这燕州城,何不骗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