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缓缓从小楼里步出,徐浩明的背影已淡得看不清,他道,“你可知今日廷议之后,秦王授意墨越青上疏父皇,说是我年轻,独领三军怕是经验不足,建议父皇派一位监军。”
“人选已经定下了?”姬渊转眸看他。
“韩忠的干儿子许瑞,原是负责监察盐道的,刚从外面调回来。”楚玄长叹一声,抬手揉着眉心回答道,“父皇这分明就是不放心我。你说我该如何向父皇开口提徐浩明之事。”
派个监察盐道的太监来给他当监军,分明就是在防着他,如今又怎会给他拉拢徐家人的机会。
姬渊淡淡一笑,道,“王爷只要告诉皇上,徐家人是忠君之臣——”
***
第二日早朝之后,楚玄便去了御书房求见皇上。彼时,皇上正坐在龙案之后看着内阁新送来的奏疏,听了楚玄的请求之后,他放下手中的奏疏,似笑非笑地看了楚玄一眼,道,“徐家人去找你了?”
“是。”楚玄垂首老实回答。
“徐家可是烈儿的母族。”皇上又道。
立于一旁为皇上研着朱砂的韩忠稍稍抬头看了楚玄一眼。皇上这一句一语双关,既是在问楚玄不担心提拔了徐家人,徐家人之后却站在楚烈那一边,又是在提醒楚玄莫忘记徐家人正是因为楚烈之母徐淑妃之罪才从北疆退下来的。
“父皇,徐家人是忠君之臣,”楚玄缓缓道,“无论徐家是谁的母族都不重要,只要他们忠于父皇,便可用得。”
“怎么,难道朕不用徐家人,还保不住北疆了不成!”皇上冷笑起来。
“父皇重新启用徐家人绝非因北地非他们不可,只是因为他们如儿臣一样都只是父皇手中的一把刀而已。”楚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而父皇才是那个执刀之人。”
皇上一怔,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又抚掌大笑起来,“说的不错,朕才是执刀之人,他们不过就是一把刀,朕不想用就不用,朕想用就可用!”
“况且,儿臣年轻浅薄,远比不上父皇英明神武,”楚玄脸上又微微露出赧色,“若是父皇亲征,又何须用上他们徐家人,可是儿臣实在——”
他的语气有几分羞愧又有几分哀求,仿佛他不过是一个因为前途未卜而惶恐不安,请求父亲怜惜的孩子。
皇上沉默地注视着楚玄片刻,徐家人是什么性子他还是了解的,有徐太傅在,他倒还真不担心他们会帮着楚玄做出什么事来。而且楚玄近来表现实在太好,甚合他心,他从前对楚玄的那些芥蒂都已淡得只剩下两三分——
“罢了,既是好刀,朕虽用不上,便让你用吧。”皇上一挥手应允道。
“儿臣多谢父皇。”楚玄一脸喜色,又有几分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不过父皇,此事还是暂且不提,待到儿臣大军启行那日,父皇在下一道旨意宣告此事。”
“为何?”皇上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唉,父皇你还不知道都察院那些言官么。”楚玄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徐家是因废淑妃和八弟之事才从北疆退下来,若是现在宣告此事,他们还不揪着这一点不放?到时候难免又要节外生枝——还不如等到大军出发在即之时,来个措手不及,他们就算要闹,也来不及了。”
皇上顿时就想起从前屡屡被都察院那一帮彪悍的言官追着骂的日子,心有戚戚焉,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依你吧——”
一时间,父子二人唉声叹气地开始相互抱怨着自己理政时被言官追着骂的事情,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皇上忽然间心中就生出许多触动来,只觉得他与楚玄如今这模样何尝不像两个聊着家常的寻常人家父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与楚玄之间拉近了不少的距离。
倘若在皇上面前楚玄事事力求表现,摆出一副事事他皆能得心应手之态,皇上今日一定不会有此感触。可是楚玄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足,坦然地表露出自己的不完美,反而令皇上心中舒坦,只觉得楚玄在他面前并不是一个汲汲营营拼命钻营的臣子,而是他的儿子,一个累了倦了,害怕了忧心了会来寻求他帮助的儿子。
这是很多年前,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不曾表露过的一面。
疑心过重的帝王最怕臣下无懈可击,你的弱点越多,他反而越放心。
韩忠送楚玄离开御书房时,在半路上问他,“王爷要用徐家人,为何不同我商量一声?”
他把持内廷多年,一直与徐太傅、叶阁老等人不合。如今楚玄突然要用徐家人,他顿时就心生不满,觉得楚玄不问过他的意思,就给他来了这么一个措手不及实在是无半分尊重他之意。
“莫非,这是姬渊的意思?”他有几分阴沉地问道。
“韩忠,比起你我所图谋的,你与徐家那点过节又算得上什么?”楚玄负手淡淡看韩忠一眼道,“眼界放宽一点,成大业者不该总抓着眼前这方寸得失不放。”
韩忠微微一楞,他从楚玄的语气里察觉出了一种改变,楚玄身上的改变。他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的已不再是两年前刚回到金陵城时,低头讨好他的那个成王。如今楚玄的地位,皇上的重用,足已让楚玄有这样的底气同他说话。
韩忠心中顿时就生出一股怒意,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楚玄又如何能有今天?如今不过小小得势,竟就有几分不将他放在眼里,至少他可从未见过楚玄对那个姬渊这般说过话。
“要知道,你与他们可是不同的,将来他们也不过是臣,你与我却是亲。”
韩忠心中刚刚升腾起的怒气刹那间又平息了下去,他听见楚玄继续道,“艳儿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我这一走怕是到她生产时也不能回来。我最挂心的便是她了,到时候,还需要你多多照顾她才是。”
“这是自然的。”韩忠露出了微笑。
楚玄冲着他点点头,大步离去。
***
五月末,成王带领大军北上退敌,皇上亲赴太庙造祢,将主帅之令赐于成王,三军在金陵城外城正北门外集结,誓师的高呼之声震动九宵。誓师酒罢,三军开拔,长长的行军队伍如蛟龙蜿蜒一路北去,军歌之声,声闻数里,沿途百姓带着酒食夹道犒师。
就在楚玄大军离开金陵的同时,金陵城东的一座两进院的宅子里,衣衫凌乱的蒋兰青满脸泪痕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她赤着脚在城中穿街走巷,狂奔数里,一路跑到了最近的河边。
她站在河岸边低头俯身凝视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水中映出的那张脸,年轻秀美,姣好动人,只是双唇上的口脂却似是被人用力抹开而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略带淫、靡的红痕。
自她七岁被接进墨家时起,她便认定她此生只会有表哥墨云天一个男人,却想不到有朝一日,墨云天会转手将她送给别人。
那天,许久不来看她的墨云天突然来了霞晚居,对她说有一件事要请她帮忙。墨云天难得向她开口,她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
谁知,他却说,要她去给户部赵尚书做外室。
她哭着去求墨老夫人怜惜她,别让她去给一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头做一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墨老夫人却是告诉她,墨云天已跟她商量过此事,她在墨家屡屡犯错,别说是做墨云天的妻子,就是做妾,墨越青都不会同意。与其她老死墨家,还不如另寻个好出路。
可嫁给一个行僵就木的老头算是什么好出路。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这赵尚书是在正月时来墨家赴宴时看上了她。墨云天不知有何事求他,他一提出要纳她做外室,墨云天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结果,她虽然抵死不从,却仍是被反绑着双手灌了药,在昨夜送进了赵尚书置办的那座宅子里——
蒋兰青低头盯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她这一生已经毁了,她的美梦,她的指望,一夕破碎。难道她日后真要伺候一个比她爹还老的老头?忍受那苍老松弛又肥腻的身子欺压在她身上,对她恣意妄为?
她慢慢抬起脚就要跨出去——
“就这么跳下去么?”身后却是有一把清冷的声音问她。
蒋兰青猛地回过头,刺目的阳光一瞬间让她睁不开眼,她用手挡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看去,就见墨紫幽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大袖衫,撑着一把画着白蔷薇的油纸伞,风姿绰约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淡淡看着她,问,“难道你不想报仇?”
报仇?蒋兰青怔怔看着墨紫幽,墨紫幽也正静静地注视着她,墨紫幽那双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眸子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在吸引着她坠下去。
“我可以帮你——”墨紫幽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不够粗,明天尽量粗。。。。。。
【注1】出自《牡丹亭》《寻梦》
第164章
朝廷击戎大军北上之后,传回来的第一个消息, 就是楚玄怒斩了原本负责北疆几个重镇防卫的六名守城官员。虽然楚玄给出的理由是这几个官员在北疆欺压军民, 贪污纳贿吃空饷, 一个一个养得脑满肠肥, 结果戎狄来袭时却弃城而逃, 不诛不足以定北地军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