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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臣不做粉侯 (珠玉瑶光)


  一言蔽之,她还是有自尊心的。
  且还是挺骄傲矜贵的一颗自尊心。也许,裴太君说得对,金枝玉叶即便化成灰,那风骨与傲气,还是凤子龙孙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膝盖下忍不得羞辱。
  夜长欢沉默,心中艰难地翻越万重山。
  裴太君却继续道来,沉言缓语徐徐来,却如风霜刀剑严相逼:
  “宫中已有议,御指我儿少炎娶吕氏桢儿为正妻,望公主成全!”
  夜长欢彻底惊住!嘴唇嚅嗫,指尖微颤。
  终是要面对的,裴煊不与她说的事,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也并不代表就自行解决了。
  昨日在东市上遭遇吕桢儿撞车一事,她就觉得稀罕,裴煊只道无妨,让她宽心。哪料世事如圆,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去了。
  绕回了去年春日,宫中议亲,裴皇后要把吕相爷家的小女儿嫁给她的兄弟。只是,一年过去,皇后变成了太后,越发说一不二了;吕桢儿亦蛮有长进,都敢于当街撞车堵人了;而她,却退步了,退步到人不人鬼不鬼连个堂皇身份都没有了的地步,退步到连搅和的勇气与能力都没有了。
  夜长欢想怒,却又怒不起来。裴煊爱她,原来爱得如此艰难,她不想让他如此艰难。不觉一阵莫名的伤感,浓浓地袭上心头,熏得她不知所以,不觉展露笑颜。
  就那么淡淡微笑着,看见裴太君转身,捧过桌上一个檀木匣子,朝她递过来,见她不接,便撩起裙袍,再次给她跪了下来:
  “这一匣子珠宝,皆是御赐珍品,足以让公主此生衣食无忧。……公主的大恩大德,老身将铭记在心。老身祝愿公主此生长乐安康,后福厚享……”
  那老妇言语间,竟有些哽咽。
  世家命妇,皆有这好本事。本是她咄咄逼人,却会让你觉得理亏的是自己;本是她的金刚手段,却会让你觉得她也有菩萨心肠,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至始至终,裴太君没有说过一句要赶她走的话,就连捧了珠宝匣子在手,也没有戳破那个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夜长欢却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她还不安静地走开,成全,就是她的不是了。
  见着那紫檀匣子,在裴太君手上捧着,略略颤巍,递至她眼前。夜长欢直想抓过来,狠狠地砸出去。
  一展她视金钱如粪土的风骨,一展她不被胁迫的傲气。
  可是,在决意离开的那一瞬间,她的骨气,又消失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若是空手出门,不出几日,就会饿死的。
  于是,夜长欢伸手接过了那个匣子,也没有再去搀扶那跪地恳请的老夫人,而是默默地绕过她,出正屋,过前庭,绕影壁,出了国公府的朱门。
  下了阶,转身回头,望了望那百年世家的公府门楣,努力将眼眶里的眼泪倒回去。
  没了风骨与傲气,却保全了自尊。既然要撵她走,她绝不会死乞白赖地,继续赖在人家府上看脸色的。
  行至巷口,才任由那成串的泪珠子滚落下来,好在天上阴雨绵绵,没有人看得清她满面湿润,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立在巷口,泪流满面,夜长欢却又踟躇不前了。这一次,不同于从夏国归来,山水迢迢万里路,她亦有勇气,两手空空地行走,因为,那是奔着一个归处而来。如今,却是要从眷念的地方离开,她如何挪得动步履?
  再则,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
  她觉得好委屈,直想就在这巷口候着,等裴煊下午散值回来,然后,把所有的棘手问题都扔给他去解决,自己只管窝进他的胸怀里,让他抱着安慰,诓哄。
  裴煊那么爱她,一定不会让她这样狼狈地离开的。
  然而,正因为裴煊爱她,她才不能这样。
  裴煊爱她,也爱他的家族,爱他的亲人。就好像永远不要问一个男人,“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这样的傻问题一样,男人心中从来就没有一杆秤,永远都秤不清他心里的权势与柔情,责任与爱人,究竟孰轻孰重。
  有些事情,终难两全,何必让他备受煎熬?
  真要较真了,说不定,难堪的是自己。
  细雨渐密,行人渐稀。夜长欢咬咬牙,抱紧手中木匣,一头扎进茫茫雨雾中。
  她是千金躯,却是野草命,再难,她也活得下去的。
  就这样吧,同处一城,日日听闻玉京人口口相传裴相公,遥遥地看一看,足矣。
  

  ☆、找人

  那日细雨绵绵,下了一整天。
  黄昏时分,仍不见停歇,那雨,细如牛毛,绵如蚕丝,像是要下过夜去了。
  宫中景福殿,裴太后居处,太后娘娘兴致不错,挑着轩窗,坐在窗下,煮茗而饮。
  暮春之雨,其实绵而不阴,密而不硬,耐心细赏,其实别有一番味道。如果再碰上心情不错的话,更是会将那细雨千丝,赏出柔情万丈来。
  裴太后此刻的心境,正是那种还不错的感觉。
  昨日傍晚,吕桢儿进宫,陪她玩些博戏,不经意说起在裴煊身边看见了一个人,像是个不得了的故人,裴太后心中警觉,立刻让人知会到国公府裴太君那里。今日上午,府上的消息就传进宫来,说是母亲已经劝说那小女子,让她主动离开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母亲的手段,向来是不作痕迹的厉害。
  此为第一件让她心情不错的事情。那个小女子是个天煞孤星,不能让她祸害了裴煊。
  第二件嘛,更是让她心思微漾,隐隐期待。暮春黄昏细雨中,红泥小炉,煮水泡茶,不就是为了有人同饮共话吗?
  那个曾经被她一脚蹬在延州抛弃掉的愣头青小子莫不凡,如今已然是莫大将军,已然是禁卫大统领。
  不过,身份变了,执拗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有变,每逢入宫当值,一身禁卫戎装,腰挎佩刀,总是要来景福殿求见,也不避嫌,大约是觉得无嫌可避,因为,他每次来,就坐在窗下,大敞殿门,大开轩窗,与她聊天。粗嘎嘎的嗓门,或是天南海北,胡说一气,或是生死战事,声色动情,可以一直说到值班到点,亲兵来催,才撤身离去。
  今日是他在宫中巡检之日,差不多该来了。
  瞧着那玉瓷杯中花茶,花与叶,片片舒展,碧潭飘雪,裴太后竟有种怯怯萌动之感,宛若年少初见,情窦初开之时。
  不觉自嘲,她如今可是荣华至极,手握朝堂权柄,怎么还像个小女子般思.春了?还是对一个老早就被她抛弃了的旧情人?
  心中绮念,陷入遐思,突听得殿外有人声应答,赶紧抬头相迎,以为是那人来了,定睛一看,却是裴煊。
  裴太后尚未应声让他进殿,裴煊已经直直地冲了进来。她尚未起身相迎,他已经行至她跟前,将她吓了一跳。
  裴煊那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浑身湿透,眉眼都在滴水,一身紫袍官服未褪,不知是直接从政事堂过来,还是从哪个地狱里走一遭回来的,挟着一身煞气,深眸怒睁,将她锁在地席茵褥上,愣是站不起身来。
  “这么大的雨,怎的也不打一把伞就来了?”裴太后淡淡地笑说,明知他那一身怒气从何而来,却只当他满头冒烟是浮云,摆出一副长姐慈爱样,又转头去使唤她的心腹姑姑:
  “青檀,着人给公子准备更衣。”
  不依君臣尊卑,称卿相,而是依家里的称呼,称公子,便是不追究他擅闯景福之冒犯,不分尊卑之无礼。
  “不必!”裴煊突然扬声呵住青檀,“我只有几句话,问一问太后娘娘,问完我就走。”
  青檀被呵得愣住了,裴太后亦被呵得有些怔怔的。
  平日沉静之人,一旦发怒,那便是真的怒不可抑。
  便听裴煊的声音,沉沉哑哑,掷着铿锵怒气,如诉如泣,散着些许怅意:
  “阿姐,当年你要我弃了延州的军职,入京为官,助你和太子,我是如何做的?我毫无根基,熬更守夜考科举,从七品县令做起!宁王夺宫,你要我带兵进京勤王,我是如何做的?我抛下我最心爱的女人不顾,一刻不停地抢着来救你!莫不凡身陷重围,命在旦夕的时候,你问问他,我是如何做的?我顶着全身的血窟窿,把他从重围中拖出来,为的就是怕他死了,你伤心!……
  “你再问一问你自己,你是如何做的?你撞见我跟安阳在东市夜集上,你答应我,宽以时日寻个两全之策,你却回头就在先皇跟前吹枕头风,让她去夏国和亲!你明知我心有所属,无意娶亲,却要三番五次抬出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大架子,抬出御赐婚姻的名头来压我,非要把一个吕桢儿强加于我!我尽心尽力,维护着你的利益,你儿子的利益,维护着这个家族的利益,可是,在你眼中,我算什么?”
  裴煊说到后来,竟真的带了些哭腔,喑哑嘶吼,未等裴太后答话,他已经自己答来:
  “也许什么都不算,只不过就是一个能够助你实现滔天权势的得力工具而已,连情与爱,都不配拥有。”
  裴太后目中幽明闪动,沉默了,精致的长指甲叩着玉瓷杯沿,抿唇,垂目,似在认真思忖,又似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等裴煊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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