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玉京的贵女们,大抵都是这个样,她们的世界,他永远都不懂。就像他心中一直挂记着的那一个,也是这般不可理喻……
莫将军在和亲公主的车驾边上,暗自走神片刻,这才起身,转头,扯了嗓门吆喝着,下令收工回家。
日暮西沉,战场狼藉,不宜久留。
三千击刹骑兵,带着战俘与战利,和送亲的禁卫们一起,护送着公主,星夜兼程,往延州城去。
对于这些常年征伐的军中儿郎而言,今日之战,确实稀松平常。就是跑着马到自家后院子里遛了一圈,出手教训了一下一群跑到家里来撒野的混账王八蛋,而已。当然,和亲公主的车队,有效地吸引了夏国人的注意力,加之护送禁卫们得力的配合,让他们的胜利来得更容易,更彻底些。
就这样,没多想。
至于那个被他们小小利用了一下的公主殿下会怎么想,他们还真的没多想。那些榆木脑袋,武夫肠子,成日钻研的是,如何快、狠、准地击杀,如何扞卫国土边境线,如何在你死我活的局面中求生存,没闲工夫想多余的。
今日一战,不说拼杀消耗,只将前后行程拉通一算,就是两三天不合眼的长途奔波,得赶回去睡个大头觉。
可是,那个成日除了睡觉就是转心眼的公主殿下,却不这样想。
马车里,夜长欢被裴煊抱上车时,就醒了。
肚子里吐空了,又饿;脸边被磕破了,又痛。
裴煊让她吃点东西,她摇摇头表示不吃;要给她擦些消毒的药酒,她偏着头躲开。
裴煊拿着药酒瓶,不明就里,尚在愣神之际,她索性双腿一收,爬上那宽敞可以躺身的车座,缩进角落里靠着,再抓个腰枕抱了,就那么呆呆地,傻坐着,保持着和裴煊的距离。
“吓傻了?”裴煊叹口气,暂且搁了药酒瓶,一边半开着玩笑,一边低头去理自己的衣襟,在乱军中折腾半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的血渍与土灰,一身的狼狈与疲乏。
“你才傻了!”夜长欢抬起下巴,冷不丁回了他一句。
“谁惹你生气了?”裴煊这才抬起双眸,认真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小人儿。先前还以为她是被那些杀戮场面给恶心的,此刻看来,确是有些不对劲,跟吃了炮仗似的。
夜长欢又不接话了。扭开头,下巴搁在一侧手臂上,盯着车壁上的木纹,闷了一会儿,才忽又转了话题来问:“嵬名霄呢?”
“……”裴煊不答,只定定地看着她,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充分觉察了她的别扭。
“他是我的未婚夫婿,我很担心他。”夜长欢又故意强调。恶言恶语说来,有种锥心刺骨的痛快。
“……”裴煊听得一怔,直想俯身过去掐住那张乱说的小嘴,下一瞬又告诫自己不要与这种闹别扭的人计较,努力顺了一口气,才叹说到,“死不了,夏国人一冲下来,他就躲起来了,藏得比谁都好。”
“那就好!出嫁随夫,我以后还要仰仗他过日子呢。”夜长欢越说越离谱,心里也越想越发狠。直想破罐子破摔了,还不如跟嵬名霄呢,政治联姻又怎样,觊觎她的手中权势和背后靠山又怎样?至少,跟嵬名霄,那是摆在明面上的互相利用,谈得一清二楚的交易,不像裴煊,当着她说爱,背后却欺她。
“怎么了?”裴煊被她突然翻脸不认人的怪状,弄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夜长欢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腔,却固执地不答。她还需要多一些勇气,才能大胆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欺瞒我?她怕,如果他承认了,是不是就会走到尽头?
裴煊侧身坐在车座边沿上,见她拧巴得紧,便拍拍身边的位置,轻声唤她:
“你过来!”
搂在怀里,慢慢诓哄,兴许更有效。
夜长欢闷着声儿,拧了拧身板,缩了缩手脚,反而往角落里藏得更紧。
裴煊瞧着无奈,突然伸手过去,抓住她的脚踝,就往边上拖,夜长欢急了,一个蹬腿踹开来,闷在心里的话,也给急得呛了出来:
“所有人都事先知道夏国人设伏袭击,就我不知道,是不是?”
“……”裴煊手上一顿,这才明白过来,她先是怄得发吐,继而又浑身是刺,是为了哪般。不觉哑然失笑,捋着头绪问她,“今日之事,原来你是以为我事先知道,却没有告诉你?”
“不然呢?为什么所有的禁卫和随侍,都有准备……”夜长欢硬着脖子,终于准备与裴煊说说理,可才说了一句,竟觉得,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理直气壮,貌似一切都还只是她自作聪明的猜测。便突然跟噎住了一般,吞了一口口水,没好气地继续埋头当闷瓜。
“你若是问这个,我还真是事先知道。所有人,都是事先有准备。”裴煊嗤笑一声,竟顺着她的话说来。
暮色渐浓,庞大的队伍,卯着劲地往延州行进。车内明珠幽光,摇晃得厉害,裴煊的声音,亦像是晃晃悠悠地,一句接一句地袭来:
“还没有出玉京城,我就想过途中的所有可能。你那顶顶尊贵的身份,加上嵬名霄的人头,还有那一百零八车可抵十个州郡一年赋税的珍宝财物,得招多少人惦记?……
“所有护送的禁卫,是我到禁军中,一个个试着身手,亲自挑选的;随行的三百男女侍者,是我到内务局,翻着名册对着人,让他们一个个持着刀剑,比划过的;甚至连这马车……”
裴煊抬手,顺便摸了一把手边的车壁,不觉苦笑,他也不知自己,暗地里做了多少背时活路:“差不多快一尺的厚木,按战车的标准赶造出来的,能抵抗三百步的重弩攻击,所以,我也知道,白天在这车里待着,是很热……”
她成日热得冒烟,却忍着不吭声,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
“嵬名霄倒是个识货的人,知道这辆车里最安全,你不见他成日往这里钻?”裴煊拍着车壁,玩味了一番这辆重车,沉思少许,又理着夜长欢的小心思,继续道来:
“你以为,是我与西北军事先约定好,故意将你置身险境,设套引诱夏国人来劫吗?我给你算一算,在时间上,有没有这个可能性。西北与夏国的边境线长达八百里,其中还多平地,少天险,所以,再密不透风的布防,也有障目之处。一夜功夫,纵深敌境一两百里,而对方没有及时的察觉与行动,极其正常不过。夏国人昨夜潜入,在延州的西北防军探析后,立即出兵尾随,已经是最快的反应。再者,此处距延州也近两百里,也就是说,西北军能赶在今日午时,夏国人伏击时抵达这里,已经是最快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提前将消息送给我……
“也许,在莫将军看来,也根本没有必要事先知会我,他会很自然地相信我,有这个默契与能力,既能护你平安,又能将夏国人拖在谷底,等待他们的到来。……你若要问,为什么禁卫和随侍们也能够反应得那么及时,那是因为,出京后,他们每日的准备,就是若遇险境,弃财物,保公主,只此一种选择,别无他议。”
裴煊本是耐心解释,却是一贯的冷声沉气,自带几分威严,加之话又说得侃侃在理,掷地有声,未雨绸缪的苦心,思虑周全的慎密,料事如神的骄傲,丝丝相扣,层层分析,一点一点地,渐如浪涌,打消了夜长欢的疑虑与猜忌,却又显得她又笨,又蠢,又小气,又疑心病重。
安阳公主便本能地继续往角落里缩了缩,可是,已经无处可藏了。他是一个什么都对,什么都好的完美情郎,她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想道歉,却顺不过那口气,要认怂,又抹不下面子,索性嘴角一咧,鼻子一酸,耍赖哭了起来。
裴煊见状,极力忍住发笑,俯身过去,强行将她拉过来,拿只手臂虚搂了,固在怀里,开始给她清理脸侧的血口,一边出言稳住她:
“不要乱动,不好好清理了,要感染溃烂的,还要留疤……”
夜长欢这下倒是变乖了,收敛了几声零星抽泣,静静地,任由裴煊给她清理,上药。
又凝神想了想,终于鼓起些勇气,面对自己,将心中的惧怕,坦诚地说了出来:
“其实,我心里是怕,怕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因为你又聪明,又能干,文也行,武也行,我什么都不如你,你总是板着脸,我有时候连你心里面在想什么,都琢磨不透。可是,我想什么,你却能一眼看穿……”
说到底,还是自卑心作祟。
她一边说了,一边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觑着裴煊的神情,但见他很专注地,托着她的脸庞,只跟她脸侧的伤处较劲,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皮肉之苦,于她,其实有些麻木。她与他的关注重点,不一样。夜长欢便轻轻挣开,往车座上退后了些,极其认真地继续道来:
“我更怕的,是自己。因为,你若要骗我,我也只能晕晕乎乎的,就被骗了去,就算知道你使诈,说不定也会心甘情愿。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就算你要把我卖了,我也会乐颠颠地帮着你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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