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终是只字未出口。还咬了牙关,收了泪,叩头请退。
因为,她听见她父亲放下了帝王的尊严与架子,堪堪求她:“阿奴,此事,算是父皇请求你,你的委屈与亏欠,父皇会记在心里的。”
家国难两全,君王也难为,她能理解。身为帝王的父亲的请求,她不能拒绝,她也无力抗争。
“此事只有你先应了,方才上朝议,行和约之谈。”皇帝解释急召她之由,亦是催促她做决定。
长欢心中无可反驳,却仍是不愿答是,只管欠身行礼,起身,一步步,往殿门处走。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使的一个小性子了。
“你有何心愿,尽管跟朕说来。”身后追来她父皇的声音。这就是交换的条件吗?她的委屈与亏欠,他会记在心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在其他地方,给她一些补偿。
然而,叫她如何开口?她想要的,说了也无济于事,其他的,再怎么补偿,也解不了她心中渴望。遂停在门边,拿个背影朝天子,依旧别扭地沉默。
“你的母妃晋皇贵妃,舅舅封国公,如何?”皇帝略略沉吟,见她不语,也不容她思量,便将这补偿的承诺,以他自己的方式,实现了。
夜长欢转身,叩头,谢恩。
也罢,母亲的心愿,就是更上一层楼,做这妃位之首;明家舅舅的宏志,就是能与裴国公,战功相当,尊贵比肩。
虽然,都是些华而不实的虚名,摸不着边的荣华。
“今夜你就宿在宫中吧,去陪一陪你母妃,不过此事暂先莫让她知晓。”
她再次起身,拉开殿门之时,皇帝尚在御案后,追着她,做了细致吩咐。
合格的君王,体贴的丈夫,确不是,慈爱的父亲。
☆、甜食
出了御书房,从垂拱殿西侧下高台玉阶,穿过空旷的白石阔场,夜长欢就提起裙面,加快步子,沿着长长宫道,一路飞跑,终于,抢在宣德门下锁之前,出了宫。
要她去含章殿,陪那个话多得要用箩筐来装,又最喜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母妃娘娘,却又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她做不到。
紫苏候在宣德宫门外,看见她从那高楼厚墙的幽深门洞中出来,迎着一阵夜风,衣袂飞舞,云鬓偏坠,额角微汗。且又喘着粗气,驻足回望,就跟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她一般。紫苏心中啧啧称奇,却也不多话,只赶紧迎上去,扶着她上马车,坐定,再拿软巾子给她擦汗。
“公主这桂香,衣裳上熏,饮食里吃,怕是浸到骨子里了,汗里也是这个香气。”紫苏见她神色凝重,隐隐有些可怕,便自顾找些话,缓和一下车厢内的凝滞空气。
公主却恍若未闻,只端坐着,由着她用汗巾子轻轻点拭额上的香汗。紫苏一边灵巧服侍着,又笑说到:“先将就擦一擦,回去沐了身,再更衣吧。”
“不,先不回去。”夜长欢突然说话。
“那……”那要去哪里……浪荡?紫苏脱口一句讨问,尚未出口,安阳公主已经吩咐到:“去胜业坊,裴国公府。”
紫苏当即转身过去,向车外的车夫嘱咐了去处。心中却腹诽,她家主子真是急性,这下午才刚刚见过,又要赶去幽会吗?可看公主的面色,冷沉沉的,又不太像是有那种幽会情郎的闲情逸致,可不,这会儿连与她说笑的心情都没有。
怕是先前进宫面圣,遇了些什么不开心的事吧,可是,以紫苏的心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遂一路陪着公主无话,闷听着马蹄踏青石,车轮轱辘响,往那裴国公府去。
裴国公府,清风苑,小书房。灯烛通明,小窗微敞,裴煊在书案后,一坐就是深夜。
昨日,西北来的密信中说,夏国兵马疲劳,损伤惨重,关营避战了好几日,又派使者于阵前递上求和国书。那封火漆封缄,据说是夏国皇帝亲笔写就的国书,已经派了军中传讯兵原封不动,连同那个使者一起,火速送往京中来。裴煊当即便将这消息秘密送进了宫里皇后处。
裴家的信使,有自己的隐秘通传渠道,比走驿站的军报文书,往往还要快上一日半日,昨日密信至,今日,裴煊便估摸着,夏国使者与国书,也该到了。晚间回府,果然就听说那金册文书已经送进内廷去了。只是,其间内容,尚不得而知。不过,既然是主动求和,总跑不掉称臣纳贡,钱饷犒军之类,西北军是此战功臣,待遇应不会差。
遂研墨提笔,先给西北回一封密信,让他父亲及时知晓京中动向。写完信,又处理些玉京府衙事务与家中应酬文书,待搁了笔墨,抬头从那微敞的窗户看出去,不觉已至月上中天。一碗糯米团子宵夜搁在案边,也忘了吃,探手一触,尚还温凉。
也懒得找人来换,端起试了试调羹,又突然来了看月色的兴致,索性先搁下,熄了灯烛,离了书案,行至窗边,推开窗扇,去看一看深夜寂静时的满庭清辉。就像窗外来了什么山魈魅惑,月下精灵,让他心生感应一般。
果然,推开窗扇那瞬间,猛地心跳漏了半拍。
就在窗外廊边的花架旁,站着个巧笑倩盼的宫装女子,随手摘着半人高的芍药花叶玩儿,眼睛却盈盈闪亮,软软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浑身沐在月色里,却又比这月色,还撩人。
“你怎么来了?”裴煊深深吸了口气,沉沉问她。明明柔肠起了结,心喜得快要窒息,却又忍不住责怪她,大半夜的,到处乱跑。
“我突然……想看看你。”说是想看他,偏又转头去瞅着庭中花树,头顶月色,说得有些羞涩。
夜长欢把马车停在门口角落里,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约莫着府里众人都睡了,才敲开那道走饮食杂物的小侧门,贿赂了那个看门的小子,放她悄悄溜进来,又一路避着光亮处,将她带到这清风苑。站在廊下芍药边,从那微敞的小窗缝隙里,看房中灯烛下,一脸认真执笔书写的俊俏郎君,已有多时。
“进来看?”裴煊接着她的话,挑眉问她。既然来都来了,就让你看个仔细。
“嗯。”夜长欢顺从地点点头,抬脚上门廊。
裴煊撤了扶在窗上的手,正要转身走开,去给她开书房门。才旋了一只脚尖,转了半个身子,回头一瞥,便见着那野蛮女子,撩起裙裾,手脚并用,一个攀爬,轻轻跳跃,就从窗户处跳了进来。
裴煊看得稀奇,却本能地转身伸手,将她接住。那小鹿般的人儿,一头撞进他胸怀里,不动了。任由他抱着,瞬间软成了柳条儿,怕是怎么搓圆揉扁,折曲绕缠,都行。
就这么依恋他吗?裴煊心中爱怜得不行,却强忍了手上冲动,问她:“怎么穿戴得这么整齐?”
“不好看么?”夜长欢轻笑着反问,避而不答。她先前进宫见皇帝,着的是宫装常服,出了宫门,径直就上这里来,也没有换衣服。可这原委,她却不愿意与他道来。心中的萧索与苦楚,更是不愿说,她就是单纯来看看他的。
“好看……”裴煊顺口呢喃,又借着窗外月华,细细打量她。双手停在她腰间,犹豫着是要放开,还是抱紧些。
午夜清寂,月华如水,室中暗影流动,那软绵绵答他的言语间,又娇娇气气的,暧昧无比,身上香气入鼻,也比往日格外要浓郁些。再一深嗅,却又找不着影了,勾得他心痒痒的。
“我先前出了些汗,身上脏。”夜长欢听着脸边的呼吸,紧一下,缓一下的,似在嗅她。便想起她一路奔跑出宫这茬儿来,赶紧扭身要躲开。
不说还好,她这一说,裴煊反倒手上使力,将她往窗边墙上一推,倾身过来,便压了个瓷实。
怪不得,原是汗液浸过的香气,莫名就诱得他丹田生热,浑身发紧,情动难耐。
“我晚间未食,好饿。”夜长欢的腹中,不合时宜地,咕咕叫。她不是故意给干柴烈火浇凉水的。
“我让厨房做点宵夜来。”裴煊一声苦笑,直起手肘撑在她肩头两侧的墙上,垂头在她脸边,抽气说来。
“不了,那边桌上,不是有吗?我吃些吧。”夜长欢眼尖,看见了书案上的食盘玉碗。那剔透无暇的白瓷玉碗,在未掌灯的书房中,散着些幽幽莹光。
“凉了!”裴煊一边警告她,一边抽身撤了禁制,要去给她找些吃食。
“我喜欢吃凉的。”夜长欢趁他撤手之际,鱼一样溜开去,几步游走,便行至书案边,捧起那碗糯米团子,放至鼻间轻嗅。
心中五味杂陈,闹着难堪,哪里还顾得上食物的凉热。反正,她身强体健,广漠戈壁上的夏都凉城都去得的人,还需要讲究食物的冷热么?
那米酒清酿的汤汁里,浸着滚圆滚圆的白玉团子,瓷勺舀起一只,放入口中一尝,磨得细滑的糯米外皮,包着红糖味儿的沙馅,竟然……甜得发腻!
“怎么这么甜!”夜长欢一口吞咽了,忍不住出声叹到,甜得她……热泪盈眶。她也不知那泪水,是被甜味呛的——如果甜味也能呛得人流泪的话,还是因为发现裴煊的秘密,而激动得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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