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人侧目的是老者,吃米饭要咀嚼十五下,吃鱼肉咀嚼二十下,吃牛羊肉时咀嚼二十五下,吃得很慢,但非常标准,标准得近乎机械,给人一种诡异感。
云洛与阿珩对视了一眼:大抵能明白这人为何能活到耄耋之年了。
若说巫的传人纯粹是出于习惯才这样进食的话,那么这位老者则是真正意义上的怕死,因为怕死,所以进食格外的细致,细致得令人毛骨悚然。
云洛给阿珩夹了一箸菘菜,同时给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阿珩微微摇头,以前不是。
云洛流露出了一个同情加幸灾乐祸的眼神,不过这眼神转瞬即逝,只有阿珩看到。
阿珩一筷子羊肉塞进云洛嘴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云洛将嘴里的羊肉嚼碎,咽下,很是无辜,我没开口说话。
快将牛肉给嚼成肉糜的巫彭忽道:“老子心情不好,打情骂俏离老子远点。”
云洛与阿珩默契的该吃吃,该喝喝。
有酒有肉,不免想聊天,不能打情骂俏,云洛干脆与老者聊了起来,但没聊什么敏感话题。这里的四个人已经有一个被刺激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刺激得更深,并且同时刺激到第二个人,话题自然要选得安全一些比较好。
云洛选了一个自己认为最安全的话题,聊鱼,离国河网密布,又临海,淡水鱼、咸水鱼都种类丰富且数量可观。虽然辰国也有很多鱼吃,但一个是云水上游,一个是云水下游,还是有些鱼类不一样,再加上海鱼,云洛有很多鱼都不懂。
老者是土生土长的离人,淡水鱼、海鱼就没哪种是没吃过的,果然接的上云洛的话题,不仅介绍了各种鱼的特征与肉质,还介绍了各种鱼的各种吃法。
虽说离人爱吃鱼,但瞧着滔滔不绝的老者,云洛仍有种看到老饕的即视感。一个普通的草鱼就能说出十来种做法,便是因为味觉关系只能吃鱼,而琢磨出了鱼的一百多种做法的阿珩也得甘拜下风。
云洛轻咳了下,忍不住插嘴道:“大爷,您这也太清楚鱼的做法了吧?您家莫不是开食肆的?亦或是专门做鱼的御厨世家?”在宫里的御厨并非一个人做很多种菜肴,事实上,很多御厨一生都只做一种菜肴,即拿手菜,而不管是什么人,一种菜做了一辈子,都不可能不拿手。如烹鱼的御厨,那是真的一生都只做鱼。
老者愣了下,很是怀念的道:“我家族并非疱人,是我的发妻嗜吃鱼,长子随她,也爱吃鱼,且长子纯孝,吃得多了后,自个琢磨出了每一种鱼的烹饪之法哄我发妻开心。”
遗传学奇葩!
云洛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阿珩,发现阿珩完全没受影响,淡定非常,再瞅了瞅巫盼,手里的箸快把碗底给戳穿了。
云洛继续道:“哦,那您长子倒是挺有趣的,不知是否有缘得见?”
“她们都已离世。”老者一脸的落寞。
云洛一脸真诚的歉意:“......节哀。”
巫盼将牛肉嚼成了肉糜,阿珩仍旧好吃好喝着。
云洛再接再励。“少年结发,她留下您一人时定是忧心忡忡的,您可千万要保住身体,别让她九泉之下担心您。”
老者沉默须臾,苦笑:“她走时,确实很是忧心,是我对不起她。”
云洛不解:“此话怎讲?”
老者痛悔道:“我不该听信姬妾谗言,疑她不忠,冷落她,以至于她最后与我闹得不可开交。”
这信息量太大,云洛捋了捋,捋清楚了,人却懵了。
巫盼彻底没胃口了,阿珩也无法好吃好喝了,都想吐。
一顿饭,老者话赶话越说越来劲,一个劲儿的哀悼怀念亡妻,说自己对不起亡妻,早知如何如何,就一定不如何如何。
巫盼忍无可忍的放下箸走人,阿珩见了,道:“我烧了水,把脚烫了再睡。”
巫盼对阿珩侧目而视。“你还吃得下?”
自然吃不下,但实在舍不得蓝鳍金枪鱼。
巫盼读懂了阿珩的眼神,无语的去休息了。
阿珩没走,但也没胃口,只得催眠自己什么都听不到,催眠差不多时,终于摆脱了影响,继续好吃好喝。
云洛陪着老者饮酒吃鱼脍,很是认真的听老者痛悔了一晚上,心里却在对比自己家那些奇葩,老爹要死的时候一杯毒酒将老娘一块带走了,祖母在祖父死了之后又活了几十年,活得年纪比这老者还大。但云洛依稀记得云湛在世说过,祖母在祖父去后从未说过半句怀念祖父的话语,但每个人与她相处时都能感觉到她对祖母的怀念。
无忧更是从未主动提过半句她夫君,很多时候别人都会忘了她是嫁过人的,但事实却是,她从不想她那死了几千年的夫君,却守护了与那个人的子孙两千载光阴。
时光的洪流无情的流过两千年,多少国族崛起、强盛、没落、灭亡,无忧始终不改初心。
相思入骨,自是无法言说。
阿珩在吃得肚儿圆滚滚后在院子里散起了步,在老者悼念亡妻亡子的背景音里散步了约莫一柱香,感觉肚子里的鱼肉蔬菜已经被胃液溶解,便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进屋上床前对还在陪老者的云洛道:“灶上还留了热水,沐浴之后才能上床,否则睡地铺。”
老者、云洛:“.......”
☆、番外青苔与琚三
公子琚的倒霉还是之前那事,死掉的第四个公子的生母是唐国赠给离王的美姬,虽然在离国没什么影响力,但在唐国,还是有不少影响力的。
公子琚:“......”那个被当做肉盾的公子,他也很遗憾,他没想杀那个异母兄弟的,谁知道公子兰会拿亲兄弟当肉盾?
三个月后公子琚收到了太子琤的书信,那位美姬不小心惹着了离王,被处以劓刑而亡,至于美姬的宗族,太子琤也没放过。
君王多疑,你今日能在我眼皮底下杀质子,焉知明日不会杀了我?唐王是个正常的君王,王者该有的猜忌多疑一样都没少,太子琤很充分的利用了这一点,美姬的宗族被唐王给打压了,没落已成必然。
青苔可算明白公子琚肆意妄为的人生态度是怎样养出来的了,有这么个兄长,公子琚的人生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便是将天给捅穿了,太子琤也补得上。
真的令人羡慕嫉妒啊。
然,公子琚头顶的伞终究不能护他一辈子。
捭阖1286年,太子琤出征东夷,兵败而亡。
得知时,公子琚难以置信,太子琤虽然长于治国而不擅征战,可国后却不是。曾祖父离厉王昏庸无道,东夷趁势入侵,离国山河破碎,诸公子向列国求救,虽得以驱逐东夷,但随后就在列国的操控下陷入了内战。离章王是离厉王诸公子中笑到最后的公子,虽得以复国,但......离国的疆土已然缩水了一半。当今离王做公子时,南征北战,才摆脱列国对离国的掌控,而他也是藉此掌控了兵权,逼宫弑父杀兄夺位。离王最后能坐稳王位,认真说起来,同他当年的功绩有关,离人也没谁甘愿受列国的摆布。
国后是离王的结发妻子,也是一代名将,少年夫妻,一同征战天下。说起来,离国的山河有半数是国后带着苏氏一族收复的,而这也是她在立后之后立刻失宠的根本原因。别的王后顶多是外戚势大,而离王后,她是直接掌控着离国半数的兵马。有这么一位妻子,国君没有海一般的胸怀,都吃不消。
就算太子琤在打仗方面不在行,有国后在,他想输也难。
公子琚气得砸了一堆东西才冷静下来。“这里头一定有问题,我要回国。”
公子琚花了数日时间做好了归国的准备,出发之日也没收拾什么洗软,拿上一柄剑便出了门去寻青苔,开门见山。“我欲归国,你可愿随我一同?”
青苔微怔,质子能私自归国?
“好。”管他能不能私自归国,反正她的目的是这个人,公子琚既然要走,她还留在唐国做什么?
公子琚没惊讶,他算是看明白了,青苔根本不受世俗的观念所约束,陪质子逃跑什么的,旁的女子绝对做不出来,青苔却只有愿不愿意,而无敢与不敢。
浩荡云水,绵延万里,穿过无数国家,离国是其中之一,唐国不是,唐国北边还有十几个国家占据了云水南岸的沃土,因此公子琚当初来到唐国走的是陆路。可如今是偷偷归国,自然是怎么快怎么走,曲水是云水的主要支流,通过曲水可进入云水,而进了云水,唐国便别想追上他了。
云水在中州的平均宽度为百里,百里大江之上,想要找到一个人,难。
纵然因着云水里大鱼奇多,船只极易出事使得中州的船业不发达,河面上的船只不多,奈何面积太广阔,一顷地里撒几粒芝麻,芝麻再少也很难捡起来。
离都稷阳位于稷泽之畔,而云水恰恰是穿过稷泽后才东流沃州,注入东溟之洋。
一路顺风顺水,只用了月余便回到了稷阳。
看到太子琤的灵柩时,青苔本能的去看公子琚,这些日子,公子琚始终对太子琤的死抱有希望,觉得说不定是假消息,人并未死,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