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珩对书法的真实看法,奈何没人信,她自己炉火纯青的青体书说服力太低。
阿珩也无法解释青体书是她懵懂时母亲教她写字时,手把手抓着她这么写的,十数寒暑,日复一日,青体书已然刻入她的骨髓。
几张帛书飞快写好,然以传世书法所写的却不是珍贵的药方,而是——食谱!
从材料到烹煮过程皆巨细无遗,许是怕看得人不懂,阿珩还配了几幅极写实的烹煮画。
朝云的脸色不太好,君子远庖厨,贵女亦然。
简言之,庖丁之技是下里巴人的东西,如今用这般珍贵的御用绢帛书写如此卑贱的东西,阿珩这是想做什么?
“若你一生皆不用饮食,否则不要说劳什子的下贱之物。”阿珩面无表情的道。
职业无贵贱,三百六十行皆有其作用,少了哪一行都不可。
虽时常腹诽清教自己东西,亦时常阳奉阴违,然阿珩对这一句却很认同。
朝云在阿珩如妖似鬼的目光下咽下了原本的话。“请你来是为阿翁治病,非整治吃食。”
“此乃药膳,齐王的病情太严重,吃药已无用,只能食疗。哦,食疗你听不懂?这是我新发明的一种治疗之法,病从口入,那么理论上亦可病从口出。”阿珩道。
理论上?
听到这三个字,齐王便忍不住有斩了阿珩的冲动。
阿珩的斑斑劣迹,足以令每个求医者望而却步,除了罹患不治之症者。
似是瞧出了齐王的杀意,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阿珩终是补了一句:“此齐王宫,陛下若有三长两短,我定将殉葬。”是否心甘情愿不重要,是否尽力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齐王治病了,而齐王没治好,她便有不赦之罪,其罪当诛。
☆、第十二章差不离
阿珩的食谱真没乱写。
做为医者,活在这世上,可以没有节操,但绝不能没有医德。
因此,阿珩人再混账也从不乱写药方,每个药方或是药膳食谱都是认认真真写的,并且定下来之前也一定再三拿活人做了试验,确定有用,并且对症才作罢。
她写给齐王的食谱虽然清淡了点,不是直接煮食小豆就是野菜,贵族被称为肉食者,此三字足以说明贵族的食性,一日两餐所食皆山珍海味的肉。野菜?那是庶人黔首食用的东西,贵族才不屑食用那些东西。然阿珩不关心齐王能否接受庶人的饮食,她只是很认真的写药膳,这些食物都有排毒作用。
既然吃药没用,就试试食疗,食疗个十年八载,齐王定然痊愈,若他还能再活个十年八载的话。
不过阿珩可不管齐王能否活到十年八载之后,做为医者,她已给出了治疗的法子,用不用取决于病人,反正命不是她的,没了她不心疼。
齐王虽觉阿珩给的治疗之法荒唐,却也没因此而让人将阿珩拖下去斩了,而是让人将阿珩抬去了御医司,在他没事前,阿珩就准备在齐王宫长住吧。
阿珩没吭声,任人将自己抬了下去,她如今这情况,想跑也跑不掉。
朝云也退了下去。
“你看这所谓食疗,是否有用。”齐王忽道。
暗门中走出了一个男子道:“我对此不甚了解,然那个人的弟子,想来食疗确有其事,王上试试也无妨。”
齐王闻言瞧了眼男子,男子与阿珩有些相似,却不是容貌气质的相似,而是两人皆有着一张年轻的容颜,却华发早生。不同的是,阿珩只有一半头发是银白的,而此人却是一半白一半灰,齐整的束于头顶成髻。单看三千发丝,此人年纪应比齐王大,然那张脸实际上却只二十余岁,容颜俊美,可惜阴郁之色比起阿珩只多不少,更添三分阴鸷,生生破坏了一张好皮相。
“你与她相识?”
男子随口道:“不曾见面,却有过一些瓜葛。”
齐王对男子还是信任的,既然男子说食疗可信,齐王便让人去做了药膳,纵是无用,这般东西想来也不会吃出问题。
对于齐王的心思,男子一眼便看出,心中讥笑,若那人真想害你,有的是法子。
阿珩并不知齐王的举动,却也不难猜出,王者猜忌多疑,亲生骨肉尚且能疑心,何况她一个声名狼藉的医者。
若非委实无药可治,齐王想来是死也不愿寻阿珩求医。
阿珩的斑斑劣迹以无数病人的血泪涂抹而成,北方诸国消息略广泛些的人皆知。拿活人做实验,将人弄死了很正常,但能将人弄得死去活来若干次(真正意义上的死去活来,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最后逼得别人想自尽求个彻底解脱的,仅阿珩一人。
她如今比较关心的是自己的情况,被安置下来后阿珩便忙不迭打开药箧取出一丸解毒丹服食,然体内染上的毒素并未因此而离去,反而愈发活跃。
阿珩轮廓深邃的脸因痛苦而皱成了一团,唇角却勾起一抹兴奋的笑:“蛊毒,有意思。”
同样痛苦的不止阿珩一人,灰白发丝的男子亦于府中痛苦挣扎,唇角轻勾,低语:“这就是您多年培养的第四个弟子吗?资质不错,可惜还差得远呢。”
阿珩并不知道灰白发丝的男子吐出的话语,否则必定给男子打上高危的封戳,口吻间与老不死忒熟。
自家师父什么德行,阿珩太清楚,而与之相熟,且未死他手里,无一不是无法按常理来对待的危险存在。
因着不知,因而阿珩此时正忍着蛊毒的折磨一脸淡定的看着夜访自己的齐载。
齐载并未发现阿珩的异样,自相识之时起,他便不曾见阿珩的脸上有过一丝血色,永远都是似鬼的惨白,并非医者的他自然察觉不出阿珩的异样。
齐载疑惑而惊怒的看着阿珩用木简固定着的腿,据他所知,阿珩为人治断腿断胳膊时都会用厚薄适中的木简加以固定,避免骨头长歪。“你的腿?朝云她......”
阿珩打断道:“我自己跳楼摔的。”
齐载微愣。“你跳楼?”
没记错的话,苏姑娘似乎从来都不做剧烈运动,哪怕是赶着去送葬都走得慢吞吞的,将他人气个半死,在齐载的记忆中,阿珩唯一一次挑战身体的极限是在六年前,他们自东胡人的手里逃回中原,为了生存,也为了回到故园,他们不能被抓回去,可即便是多年前的亡命奔逃也抵不上跳楼的伤害。
“医者三戒,不见死不救。若我见了齐王,我就必须救他,无论我是否心甘情愿。”阿珩轻叹。“是你告诉朝云我来了条邑?”
虽是疑问句,阿珩用的却是陈述语气。
齐载静默片刻。“我需要齐王活着。”
“为何?”阿珩似了然又似茫然的看着齐载。
为何?因为想让齐王死得更痛苦,或想亲手杀死齐王......诸如此类的借口,齐载可以说出很多,但也并不知那究竟是否他真正的心意,而他,不想欺骗阿珩。
看着齐载的模样,阿珩心里微叹,齐载终究是变了,或许,三年前就已经变了。
阿珩仍记得三年前,她退完婚后翻墙回了公子旦府。
那座府邸,她曾经呆过一段时间,六年前刚从北荒逃回数月,她一直在调养身体,在北荒的一年多,她虽然重新站了起来,身体却也更差了。
公子旦压着她在府中养伤,她不乐意,觉得太闷,没少翻墙出去玩,公子旦府的墙壁并不高,也不需要多高,府内日夜有部曲巡逻,完全不担心出事。
翻墙翻得熟,加之府中部曲都识得她,是以她得以轻松回到停放灵柩的明堂。
没有半点迟疑,她打开了棺椁,将公子旦的遗体解剖了,活人是否中毒,她一眼即可瞧出,死人则有点困难,却也难不倒她,解剖观察一番便可。
齐载赶到时只能震惊的看着死后仍不得安宁的祖父。
阿珩不想听他指责控诉自己没人性的言语,因为没意义,她只是冷冷将遗体上的指点指出,然后问:“此事,你知否?”
齐载自是知的,公子旦中毒时日不浅,纵然公子旦自身并非医者,然他与阿珩相识日久,没少见阿珩玩毒,被阿珩灌输过些许经验,因此自己是否中毒这一点他还是察觉得出来的。鉴于阿珩在这一领域的出色,公子旦令齐载去了药王谷寻阿珩。
阿珩奇道:“我不知你来寻过我?”
“你半年前在何处?”
阿珩无言以对,她半年前在哪?自然是在白骨路于野的疫区,有进无出,进去的人不是死了便是被封锁在疫区不准出,谁知疫区出来的人是否带着疫病?安全第一,疫区中人,不论死活,一律烧干净了事。
公子旦再有权势他也没法在疫病肆虐时跑去疫疾爆发的中心寻到阿珩。
除了无言,阿珩不知还可以说什么。
诚然,医者三戒,不见死不救。可她若不想去疫区,其实也无妨,毕竟,疫区不曾蔓延到牧云原,她之所以染上疫疾也是因为出去采买时接触了疫病病人,与疫区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不违背医者三戒。然她对疫疾有心病,不去的话,本就严重的失眠症愈发严重,一次炼药时精神恍惚险些弄死自己,再三思量后,她终是决定前往疫区爆发中心寻找疫病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