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遂进了酒肆,点了两坛酒,他喝他的西风烈,她饮她的观音露,酒量丝毫不输于他。
他大感有趣:“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姑娘难道就不怕我是坏人?”
上官露得意的一笑:“壮士骑好马,饮烈酒,照我看像是行伍之人,然而锦衣华美,普通的军士可穿不上这样的料子,所以我想应当是哪户人家的有钱公子哥,出来行走江湖了。我说的没错吧?”
白衣少年抿唇浅笑:“倒也差不多。姑娘好眼力。”
上官露坦然道:“主要是我见的人多了。偷偷的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乌溪大都护的女儿。”说完,贼眉鼠眼的四处张望,“不知道我爹此刻发现我不见了没有,可能已经派人出来寻我了。等与壮士干了这坛酒,我就要开溜。”
白衣少年一愣,怔怔的看着她道:“你……你是……上官家的女儿?”
上官露‘嗯’了一声:“你听说过?”旋即深深叹了口气,“你听说过也不奇怪,唉,我们上官氏有名的很。”
白衣少年垂眸道:“上官氏单在我朝出过两个太后,一个皇后,三个将军,两个宰相,可谓累世簪缨,功勋卓著,姑娘谈起身世为何竟叹息不止?”
上官露撅着嘴咕哝道:“有什么好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官儿当的越大心里估计越瘆的慌,怕功高震主啊!更何况人们谈起上官氏,就要论太后,论已殁的淑妃,我的家族又要被提出来鞭尸。”
“坦白跟你说吧,淑妃娘娘我见都没见过,太后就更别提了,不过就是同一个姓而已。真论起关系来,差了十万八千里了。从前上官氏得意时,父亲还尝惋惜过,每年大节时都不够格到京里去拜会,怕京里的人以为我们是故意上门去打秋风。而今上官氏都被砍头砍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我们这偏远的一支还未受牵连,父亲又感慨还好是旁系,陛下圣明,不曾连坐。皇恩浩荡,甚至把他提拔到这儿当个地方官,虽然我爹对斡旋三十六国感到非常痛苦,一来语言不通,二来诸国风俗迥异,委实众口难调,但好歹是个官儿。”
说到这儿,她红了眼眶:“大抵还是受了这姓氏的庇荫吧,才能让我们一家衣食无忧。所以我爹也说了,好也好,坏也好,我生来是上官家的人,很多事情便无可避免,就如同眼下……”
白衣少年随着她哀怨的语调,神色也肃穆起来:“姑娘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上官露耷拉着眉眼,委屈道:“告诉你也无妨,就是京里来人通报,说是陛下瞧中我,要我当大殿下的正妃,我就纳了闷了,陛下都没见过我,他怎么就把我给瞧上了?论德言容工,京里的名门淑女多的是,大把大把的,怎么就落到我的头上来?”
“我从小跟随父亲驻扎乌溪,很多人说此地苦寒,来了之后才知道别有洞天,这里有高绥的狐裘,大夏的明珠,仙罗的美玉,更别提三十六族各式各样的美人。”上官露说到这些眼睛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这里各色人种汇集,彼此交换货物,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动辄打杀,茹毛饮血,而是民风淳朴,融杂贯通,倘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出于交流不畅而产生的误会,亦或者遭逢饥寒交迫无奈而为之。”
“姑娘此话有见地。在下敬你一杯。”白衣少年抬手,一盅酒一饮而尽。
“我在这里生活的很开心。”上官露托腮望着窗外的烟花,“跟各族的人混的久了,不敢说自己见多识广博,但好像你从哪儿来,大抵都能摸出个门路。唉,就说今天的上灯节吧,普天同庆,买卖人都出来摆摊,京里是天子脚下,繁华是应当的,但这繁华也是有限的,乌溪却不同了,什么都有呀,我们吃完了烤全羊,还可以试试珍珠南瓜粥,茄瓜闷煲饭那里肯定也是人满为患。江南的乌篷船里在琉璃河上卖生滚的鱼汤,逛灯会的男女若是买了一样的昆仑奴面具或许就此结缘……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不想离开这里。京师有京师的王气,睥睨九州,然天下如此之大,多彩多姿,我情愿自在遨游。”
“特别是听人说大殿下脾气糟糕的很。”上官露把手凑在嘴边,神秘兮兮的对他说,“我又是闲不住的,嫁给他我肯定天天被家暴。”
话音刚落,白衣少年一口酒就险些从喉咙里喷出来。
第12章 难遂意
上官露眨着圆滚滚的眼珠看他:“你怎么啦?”
“没事。”他用拳头抵着下巴轻咳一声道,“呛着了。”
上官露‘哦’了一声:“那个……冒昧的问一句,还未请教壮士的高姓大名。”
白衣少年眼珠子一转:“我姓木,木头的木,字遂意。”
“遂意?”上官露眉开眼笑,“真是好名字,木遂意。”
白衣少年颔首:“这一点我和姑娘倒也算志同道合,我此生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自在随心,便已足矣。”
上官露举杯道:“木公子,我叫上官露,譬如朝露的露。”
她笑的心无城府,其实她不是第一次出门,但平时身边总有几个随从跟着,好像如此这般和陌生人推心置腹的交谈,还是人生中的头一遭。
她自顾自的絮叨起来:“木大哥,我觉得我的名字不太好,譬如朝露,即美好的东西转瞬即逝,你看,我的好日子这不就到头了。”
白衣少年打趣道:“你怎么就偏说譬如朝露的露,而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露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上官露的脸蓦地一红,然后望着木遂意,竟然‘噶’一声,打了个酒嗝,木遂意看着她憨憨的样子,情不自禁的爽朗大笑。
上官露尴尬的指着白衣少年道,“那个,什么……我觉得你的名字也不太好,你不介意我直言吧?你看你姓木,求遂意,可问题是,木子若不出头就是‘不’,木遂意变成了不遂意,唉。”
木遂意闻言几不可闻的轻声一叹:“确实,不瞒姑娘说,人生似乎还真的是越求遂意偏偏就不遂意。”
“啊?真的呀?”上官露惊异,“木大哥何来的感慨?”
“因为我与姑娘有差不多的际遇。”木遂意放下酒盅,低低道,“我也是家里头逼婚逼的紧,可我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了。”说完,他直勾勾的盯着上官露,“便逃了出来。”
“我想要的得不到,我不要的非得塞给我。”
上官露揉着惺忪的眼睛,重重一叹道:“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乃剥夺人性之举,棒打了多少同命的鸳鸯。”
木遂意好笑的看着他:“姑娘的言下之意是,你也有意中人了?”
上官露双手捂住脸颊,赧然道:“有……有那么明显吗?”
木遂意点头:“非常明显,说来听听,你的心上人是谁?”
上官露无奈道:“我中意之人我打小起就认识。”
“青梅竹马?”木遂意不怀好意的笑。
“非也,非也。”上官露学着老夫子摇头晃脑的样子,“问题就出在这里,若是青梅竹马倒好办了,可就不是。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正经论起来,他是我的授业先生。唉,乌溪之地虽没有什么严谨的规矩,但女子读书的也并不多,父亲请了西席先生教我,无非是要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实不应该肖想和觊觎先生,我自己也觉得甚是惭愧,我已经自省了很久很久,想要把这个念头掐断。可是……”上官露扁起嘴来,“抽刀断水水更流啊!”
木遂意了然的点头:“是啊,感情这种东西岂是能说收回就收回的。”
“没错。”上官露忧愁道,“此番我离家出走,估摸着父亲必定会怪罪于先生。”
木遂意闻言眉头微微皱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你为了他逃婚?”
上官露闻言,天真开朗的笑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伤怀的神情:“他不知道,我对先生的心意…….唔,总的来说,是我单方面的。”
木遂意无语。
“你单方面的你就离家出走了?”
上官露抱头痛苦道:“本来也不至于如此,谁让陛下指婚来着!陛下若不指婚,我还有时间好好地问清楚先生。”
上官露扁着嘴:“崔先生是读书人,最迂腐不过,我之前明示暗示的他都装听不懂,后来我直接去找他,我问他‘先生你到底喜不喜欢露儿?’,小的时候他总说‘露儿很乖,露儿很好,很喜欢露儿’,长大了就不再说了,于是我又换了个方法。”上官露双手扶正了木遂意的脸,面对自己道:“我就这么和他面对面,我强迫他看着我,我问他,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说,只要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纠缠你了,猜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木遂意好奇的问。
上官露嘿嘿嘿的笑着卖关子。
木遂意‘嗯哼’一声挺了挺背脊,一本正经道:“我也没有那么想知道。”说完,撇过头去,望沿街的景色,窗外游人如织,东风夜放花千树,琉璃河的水倒映着天上的星辰,璀璨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