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初初听了着实矛盾。
萧仪眉头微皱,一时若有所思。
谢姜缓缓又道:“这些人就算知道上了当,但是……我要再烧一次画儿,他们还会再来。”
萧仪想了想,微微点头道:“真画不到手,这些人自不会善罢甘休。”说罢,眸光一转看了谢姜:“夫人莫不是还要请道士来烧画儿?”
“嗯。”谢姜悠然道:“后天便是烧画之期,要是周启明天提前烧画,这些人不知道是真是假,仍旧会来,介时……就需要郎君与我同赏一场好戏。”
嘴里说的是赏戏,只谢姜此时眸子幽黯如深潭古井,不仅隐隐透出几分狡黠,更似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神色之间,又哪里有半点赏的意思?
萧仪看了那清澈盈盈的眸光,直如被磁石吸住般,别不开眼来。
桌子上灯烛“噼啵”一响,爆出来个大大的灯花。
萧仪恍过来神,抬手虚握成拳,掩饰般抵住口唇咳了一声,咳过,这才开口问:“夫人要将戏台搭在哪?”
谢姜没有答这句话,只扭脸看了门外道:“叫阿絮过来。”
没有得到准信儿,阿絮不敢去见周启,刚才退出正厅,便远远在迥廊转角处站了。
这边新月守在廊下,听见主子叫传人,便冲转角处招招手。
阿絮急步过来,到了门前便屈膝施礼。
谢姜招手叫她走近些,咐耳道:“……大人出告示……就说……提前……派兵甲守住各处路口……。”
阿絮凝神记下,等谢姜说完,匆匆施了一礼,便转过身子急步出厅。
谢姜眸光一瞟萧仪,而后食指指尖儿在桌面儿“锉锉”一磕,等他看过来,便抬手由瓷盏里蘸了茶水,在桌面儿上写字:“萧郎君且看,这就是明天要做的。”
萧仪脸上满是兴味,探身看了片刻,突地一笑道:“好……就依夫人。”说罢,手掌在桌沿上一按,站起来道“明天某必准时赴约。”
烛光明灭闪烁,眼见这人下了迥廊,而后紫衫飘飞鼓荡,不过一会儿便去的远了,谢姜便回头吩咐北斗铺榻。
第二天……
栎阳城。
这回不单是四方城门,城外各大路口,连城内街头巷尾,各大铺子门上都贴了告示。
告示上称……昨晚上有居心叵测之歹徒欲抢“邪画”,郡守大人为防夜长梦多,将原订明日午时的烧画日期提前……今日夜间午时,于城东菜市焚画。
且告示上又特特指明……因此画太过邪祟,晚间亥时初,偌有人在大街上乱逛,一律按私逃仆奴流放河外。
一石击起千层浪。
栎阳城里顿时又炸了锅。
只光这个还不算,到下午戍时中,栎阳守备王之芳提枪跨刀,亲自领着数千名城防守兵,由栎阳城东街西街,又南街北街策马巡视一遍。
再然后……亥时不到,莱市周围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的如同铁桶。
外头如何掀了滔天巨浪,谢姜半分不管,只稳当当坐在别宛等消息。
晚食过了,乌四一溜烟儿进了院子。
这人进院也不找小丫头通传,径直大步走去廊下。
听见外头脚步响,谢姜放下书,抬眼去看。
乌四上前躬身揖礼道:“夫人吩咐查的事儿……有信了。”
近些天诡异事一波连着一波,参搅进来的人又个个行踪诡秘身份难测,谢姜要查的事情直是多不胜数。
这会儿半腰里突然冒了这句话……
谢姜一蹙眉尖儿,轻声问:“是哪方的消息?”
乌四猛不丁也想起来,拿手一拍额头,惭愧道:“回禀夫人……夫人前天叫查陈全山,现下那边传了讯来。”
这个来的正是时候。
谢姜眉尖儿一松,道:“说来听听。”
乌四见几个小丫头垂手收颌,老老实实站在廊外,便朝前走了两步,小声道:“早在五六年前,陈全山便曾经令丫头脱了……以便使在身上作画,此种行径……当时在陈国氏族之中狠是风行了一阵子。”
脱了衣裳作画?
谢姜略一垂睑,瞬间又抬眼看了乌四问:“近几年姓陈的没有异常?”
听她这么一问,乌四脸上露出来几分尴尬。
只再想想,这汉子硬了头皮道:“近两年陈全山年岁渐长,也愈发沉迷美色,常常派家仆往周边几国搜罗美人儿……至于画技,倒像是荒废了。”
像是荒废,不等于真的荒废。
再说……既然有癖好在***身上画画,那画人皮……想必也是一样。
谢姜心里一动,陡然间想起来陈元膺,这人既然是得意弟子,陈全山的日常行径,这人必也知晓一二。
是不是陈全山……
且看看今晚陈元膺有什么反应。
思忖片刻,谢姜吩咐北斗:“拿笔墨纸砚来。”
北斗去里头书案上取了笔墨,待转回来,便不等吩咐,往砚里滴了几滴子水,拿了墨条研墨。
这边谢姜左手一拢袖口,右手捏了笔管,斜过去笔尖儿往砚台里滚了一滚,提了笔刷刷写了。写完了也不叠,更不封入信囊,拿了直接递给乌四道:“速将这个送去给陈元膺。”
乌四双手接过,因墨迹不干,便拿了上下略微一抖,这么一呼扇一抖动,不由瞄见中间两行。
……听闻陈郎君棋技高超,上次错失……今特于城南落雪别宛之望月楼,邀请两位棋道大家对弈。
瞄见这个,乌四眼皮子一跳,忙三两把叠了,再躬身揖了礼,便转身奔出去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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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月昏昏有戏开场
到了晚上,谢姜用罢晚食,便吩咐北斗服侍换衣。 几个人是出来游玩,带的东西并不多。
小丫头闷头想了半天,解开包袱东翻西翻,翻出件绛色云雀锦长裾:“夫人,穿这件衣裳宴客……行么?” 谢姜看了摇头道:“这件裙摆子拖了足有一丈,穿它干嘛,换件儿轻省些的。” “轻省些……。” 北斗嘟嘟哝哝,又转回去翻包袱:“夫人要与萧郎君陈郎君对弈,他两个穿戴都甚是讲究。”
谢姜眉捎一挑道:“今儿个对弈是假,看戏是真。”说罢,眼见小丫头仍旧是一脸迷糊,干脆说明白些“万一有打斗,短裙子跑起来不绊脚,知道么?” 提起来打斗……北斗刹时两眼放光,三两把由包袱里扯出件暗紫色博山锦夹裙,巴巴拿过来给谢姜看:“夫人,这件儿裙面儿短,颜色又暗,不成不成?” 谢姜斜眸子瞟了道:“行了,穿它罢。”伸手接过来穿上。 北斗便紧赶着上前扯住衣襟扣玉绊,扣妥了,又折回去拿了丝绦香囊,手下利利索索往谢姜身上挂:“夫人,等会奴婢也去换一身,再掖上棒槌……。” 她说了半截儿,新月在外头禀报:“夫人,萧郎君与陈郎君到了。” 这两个一起来了? 谢姜眼中波光一闪,低声问:“没有引去望月搂?” 新月道:“回夫人,此时两位郎君就在望月台。” 到了地头就好。
谢姜见周身该系的扣绊,该挂的香囊玉佩之类,都已收拾妥当了,便掀了帘子出门。 “夫人,走这边,这边直通望月楼楼下。” 新月见主子出来,忙走前头为谢姜引路。
眼见要走,这边儿北斗也顾不上再换什么短打衣裳,忙小跑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七拐八拐,待穿过一道长长的迥廊,前头现出扇雕花小门儿。 新月推开门,侧身子让过谢姜,低声道:“主子,这道门只阿絮知道。” 只阿絮知道,便是说只有周启的心腹知道。 谢姜略一点头道:“上楼罢。” 三人鱼贯上了望月楼。 木阁中,有木梯直达阁顶。 谢姜拾级而上,到了顶上木台,便脚下一缓。
木台子四角挂了七八盏笼纱灯,照的台上亮如白昼。 亮晃晃光线之下…… 但见陈元膺负手在栏杆旁站了,又七八步外站着萧仪。
两人刚才似乎都俯身往下看,这会儿脚步声一响,不约而同转过身来。 谢姜轻巧巧走过去道:“此时天空高阔,于楼台之上赏月对弈,想必是一大雅事,两位郎君且坐。” 木台中央铺了毡毯。
毯子上又置摆了木桌。
另张木桌在三四步之外,上头摆着蔬果茶壶酒器。 陈元膺眼中如春山映水,露齿一笑道:“夫人既有雅性,小可敢不从命。”说罢,走到桌边坐下。 萧仪笑声朗朗,向谢姜略略一揖道:“某向夫人讨教棋技,夫人可要手下留情。” 说罢,走到桌边在元膺对面儿坐下。 两人这么一走一动,谢姜便看见……往常两人都喜欢宽衫大袖,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穿了绛地交龙锦胡装,仿似刚才骑马遛了一圈儿,这会儿顺道过来。 另个穿件儿鸦青色光明锦外衫,只外衫不系不掩,露出里头束腰革带,又革带上一杷银鞘吞口,上镶玉石的刀柄。 要说姓陈的是骑马遛过来的,这说的过去。
姓萧的带刀……是想干嘛? 谢姜心里念头一恍,面儿上却声色不动,向两人略一点头,扭过去示意北斗:“摆棋盘罢。” 说着话,亦走到毯子上打横踞坐。 这种坐法…… 陈元膺笑意深深,抬眼看看萧仪,而后眸子一转,落到谢姜脸上:“夫人是想本郎君与他对弈?” 谢姜抿嘴一笑,认认真真点头:“正是。” 陈元膺略一思索,再转去看萧仪时,便一脸无奈感叹:“夫人曾战败天下第一弈棋高手,如此……你我赢者与她对弈,也不算吃亏。来来……摆上。” 北斗上前摆下棋盘棋罐,又悄没声退去谢姜身后。 陈元膺拿了白子,略一思忖,抬手扣在中间。 萧仪眉眼低垂,拈了黑子紧贴而至。 两人你一子我一子,眼看就到终局。 谢姜心里默算了时辰,便不看棋盘,只垂下眼睫,凝神倾听楼下有没有什么动静。 风声呼呼,吹的房廊树木“簌簌……”作响。 除了风声,楼下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