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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腰 (风储黛)


桓夙回了云栖宫,找的第一人便是小泉子,“将茶兰带来见孤。”
“诺。”
傍晚孟宓又见了上阳君,他总挑日暮时分前来,到第一缕明月光升上树梢便飘然而去,无一例外,他带来的书总是珍品,他离开时飘忽如一羽白鹤,孟宓回神的时候,总只见一缕雪白的翅尖。可是他们已经相熟了。
孟宓没有告诉任何人上阳君与她见面一事,除了南阁楼,他从来不去任何地方,半年相处下来,最初的怀疑被动摇了,她开始相信,上阳君蔺华对她是有好感的。她从来没见过谁那么温柔的眼波,润然如玉的嗓音。
“上阳君,齐国出逃的百姓,除了流亡楚国,剩下最多的便是入了郑国,你一点都不担忧郑国的国势么?”
蔺华面朝崖壁,手指拨了一把风铃,朗朗一笑,“国君昏庸无能,没有齐国流民,他自己理政,本也是一桩笑谈罢了,担忧与不担忧,没有一点用处。”他语气随意散漫,但有对国君无德的无奈和绝望。
在郑国陷入危局的时候,他是国君毫不犹豫扔到楚国的质子,他是郑国一个被放弃的人啊。孟宓为他惋惜不忍,蔺华回眸温笑道:“我郑国之主比不上你们楚侯。”
照理说桓夙还未亲政,这位上阳君的口吻也太笃定了些。
“先楚王仁德爱民,留下楚十万虎狼之师,楚公子夙心怀大志,他即位之后必大有作为。当今之世,晋为强国,但我笃信,一旦太后放权,不出十年,楚必取而代之。”
他侧过眼眸,风拂过他鬓边一缕漆黑的发,脸色宛如月光般皎白无暇。
石壁前风铃声声,落入心坎里。
孟宓无端地为之悸动。
会吗?
她眼中的少年楚侯,这时候,还远远没有那成那等气候。她的见识远没有蔺华那么丰广,远不如他博闻强识,她应该相信上阳君今日谶言。
桓夙审问了一个时辰,但毕竟时隔久远,已经一年多过去,茶兰只记得当晚中途急着小解,便先钻入了小林子折返,让孟宓等候,后来一些琐事便记不得了。楚侯戾气发作,当即发落了她三十刑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茶兰咬住这番说辞不放。
她是太后身边的第二个近人,桓夙没伤了太后的面子,让人给了她伤药,将她拉回了霞倚宫。
等人走了许久,桓夙揉着眉心,自铜盏青灯下小憩,小包子端了一叠时鲜的水果前来,楚国的柑橘举世闻名,在楚王宫中最是常见,没有新意,何况桓夙自幼吃到大,他懒得多看一眼,小包子在他身前的紫木案上放下了青铜盘。
他忽地扬起下颌,盯住了一勾摇曳婆娑的烛火,嗓音骤冷:“敢欺哄于孤,呵。”
方才审完了茶兰,小包子知道大王是为了茶兰而动怒,谨小慎微地放下东西要走,桓夙的目光落在那一叠柑橘上,目色微微锋利,最底层的橙黄鲜红之间,似乎,夹带着一条白色的丝帛。

  ☆、24.甘甜

桓夙将最上方的柑橘拨开,骨碌碌的几只滚落在地,他抽出了那条丝帛。
这是令尹大人传上来的朝中各辅政大臣的万民书。在他掌权之前,令尹大人辅佐太后理政几年,位高权重,他一直是太后的拥护者,但这封手书,摁的是他的指印,题的是他的大名。
书中言辞恳切,声声控诉,指摘太后擅权,为乱朝纲,他们一干臣子体恤君侯被剥夺王权,忧心如焚,故此对太后阳奉阴违。顺带,这封信里表达了一下他们对桓夙的忠心。
“自作聪明的阿谀之徒。”桓夙眼冷,将这条丝帛扔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小包子心领神会,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王是真不喜欢这个骆小姐啊。
……
孟宓正靠着窗沐浴着室内的烛火,她习惯了不开窗,一个人映着头顶一抹微亮,伏案读书,忘了是什么时辰。
傍晚时分与上阳君谈了几句,心绪有些不宁,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缕哀顽跌宕的琴声,穿过厚重的紧锁的木窗,穿过警惕的紧锁的心门,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轩。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见的人在外面弹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尽弃……不要功亏一篑……”
琴音一转,低沉的宫音勾挑,旋律嘤嘤然,如泉水淙淙,悱恻而清婉,这人心中有一缕如同琴声的柔情。都说琴为心声,孟宓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听了一年多的琴,总还是能分辨一二、说出三四的。
不知不觉间,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开了。
才开了一条隙缝,明媚澄澈的夏光抛了进来,木牖盛了微澜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织成文,柳絮轻盈如雪,木轩爬满了缕缕青黑色的细纹裂痕,她扶着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一睁眼,只见不远处一抹漆黑的瓦顶,长廊缦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隐约藏了半截身体,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地披着一头墨发,指下悠然地拨着丝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那人已经扬起了目光,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见瓦砾的黑,柳影的葱茏,还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绝无仅有的冷峻的漠寒,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对视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她能听到她决绝地摔窗的巨响。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动了动,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划,绞断了一根琴弦,再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琴是师父所赠。
可是他离开时,就意味着永无归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楚国,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子,他留着一张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劝导还言犹在耳,可是——被拨乱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渊吞没,阴郁甚嚣尘上,现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个性软弱的证据。
还被孟宓嫌弃了。
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他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技艺居然还被她嫌弃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时,他伸手要去剪断它,忽然听到远处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从不出南阁楼的孟宓眼下竟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廊下,滴翠的柳丝婆娑纤长,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桓夙恍然间听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动的颤音,还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阁楼之后,没有那两条铁链,也没有人把守,对孟宓来说,她即使在一天之内出入百八十回,也不会有人拦着,真正将她困在一座高楼里的,是很多无可避免的无奈,她不得已为之,也甘心待在那个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现,才让他觉得意料之外,惊喜得说不出话。
孟宓提着裙摆跑上来,娇喘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网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怀里,软软的温香,熟悉的奶味儿,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间绷紧了,孟宓喘着气,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层薄汗,香味更浓,桓夙只怕她软软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细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们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把恩师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坏了,他绕过这节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脸,“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见孤,是为什么?”
孟宓忽然涨红了小脸。
弹琴的人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听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楚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她想,她也能将那个弹琴的人引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这个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静默之中,让她不至于连一个人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
打开窗,见到了他,是桓夙。她吓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来他贵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显得格外珍稀,格外动人。
桓夙笑着一把手兜住怀里扑腾的蝴蝶,“你本来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现在是你自投落网,更别想着走。”
孟宓转过通红的脸蛋,绞着手指嗫嚅:“谁说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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