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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腰 (风储黛)


有人在快慰,有人在可惜。毕竟是一个绝色佳人,毕竟她也曾站在楚国的金殿前指天画地,是当今之世唯一听政的太后。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她没有迟暮,她在最艳最盛装的时候死去,凝成了他们心头永远的遗憾。
青丝覆落,牡丹色的裳服纷纷地堆砌下来,堆成了一抹斜阳般的瑰丽。
……
徐子楣走入还没下车,只听见车帘外骆谷清沉的声音问道:“太后自刎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
徐子楣将眉头紧皱,伸手揉了一把眉心,倦怠地下车,他撩了把苍色下裳,缓步下车来,“骆兄,屋里详谈。”
毕竟徐府前尚有车马喧嚣,人声沸水,毕竟还是人口嘴杂,徐子楣抬手引路,将人引入正堂,一院擎于枝头的榴花高啄,怒放如潮,骆谷青衫落拓,不喜欢明艳颜色,刻意绕开了一株石榴树,徐子楣招来两名童子为上客沏茶。
待茶已温,徐子楣皱眉道:“你挂六国相印,是天下第一相,若要扭转局面,也不是什么难事。”
骆谷没答话之际,他又道:“你甘心作壁上观么?”
骆谷温雅地笑笑,袖口拂过青铜盏上袅袅的一束烟气,“我走过十一国,最不放心的终究还是这个孩子,这对他也是一场磨砺。太后之死虽在意料之外,但我如今无官无职,介入不得楚国政事,以免反受其乱。子楣也是洞若观火的人,应该看得出,幕后有人推动此事,刻意卖了证据给令尹大人,并且当先一步抓了卫夷。可以说,卫太医正是那人送给令尹卜诤的绝杀之招。”
这样心如止水的一个人,还好意思说他挂念谁。
徐子楣唇角抽了抽,转而无奈道:“想想咱们君侯,自降生起随他不得宠的母妃身居楚宫陋室,大王连一面都吝啬予之,七岁丧母,过继给太后,一路被几个兄长欺负,伶仃可怜的一个人,好容易坐上了楚侯之位,备受大臣欺凌打压,哎……”
见眼前的这位先生神色不动地啜饮着茶,他又不忍地长叹息一声,“他今年也才不过十八岁而已。想想他幼时,依赖母妃照料时,失去了母亲,仰仗师父教导时,那个没良心的一去不回……”言迄瞄了一眼骆谷,他的眉梢似乎竖了竖,徐子楣便继续长吁短叹:“与唯一的继母相依为命时,太后自刎宫前……”
“啪——”骆谷眼前的茶已经被不算文雅地阖上了杯盖。
他神色复杂地瞟过来,“你想说什么?”
徐子楣猜得透他的心意,似笑非笑的,却有一两分苦涩。
骆谷却问的是:“何时看出我是微生兰的?”
徐子楣是个老实人,在朝野之中斡旋已久,说直白点便是一个和稀泥的,基本表现平庸无能,但大智若愚,骆谷知道,他是那个内敏的人。
“我和骆谷虽然有十多年没见了,但还算是了解他,他的耳后有一颗红色的痣,那是胎记,抹不去的。你第一次来时在夜里,我一时不察没有看清。至于你,我当然无时或忘你的那些怪癖。”徐子楣不由得对这人称叹,“但微生大人不愧是挂六国相印的人,模仿一个人的说话行事简直惟妙惟肖,若非与骆谷自幼一块长大,只怕我还认不出。”
微生兰朗笑,目光侧过一旁,无奈饮茶,“你能看出来,夙儿也就该看出来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微生兰摇头,“他要是知道了,我怕是就走不了了,在他发现之前,我得离开楚国。”
那孩子当年还是个缠人的小公子,自母妃死后走出陋室之后,活在众人眼皮底下,便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他只要离开片刻,都让他忧心忡忡地派出一宫的人来找,粘人得很。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和当年到底有了什么不同。
微生兰收回散漫的追忆,食指捻住腰间一条杏色的穗子,摩挲的质感让他空荡的手暂时有了一处安放的所在,他想到那个黏人的九公子夙,就想到了今日朝中发生之事,不由问道:“今日,他难过了么?”
“微生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徐子楣想到这个不负责任的太傅便替大王不平,“当年太傅上了船离开,便再也不回来了,王上便只有太后一个亲人,如今真正在御座上成了孤家寡人,岂不难过?”
微生兰深浓的两道修眉紧揪了起来,手指在桌面连续叩击了几下。
“还有一人。”
“微生大人指的是,孟宓?”徐子楣忽然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微生兰还有今日,自己办不到的事,寄望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不过是楚国芸芸女子之中的一个,君侯即便喜欢她,可她又能成什么事?”
微生兰没有说话。
今日楚国大殿上之事,已经传遍宫闱,楚侯连夜惩治了一百二十余人,但凡长舌多嘴的,他下令不会如今夜只是杖刑这般简单。
太后与卫太医之事,成了楚国秘而不宣但多数人又心知肚明的事。
桓夙一双阴鸷而深不可测的双眼敛云藏雾,他负着手站在台上,卫夷被水泼醒,神思刹那聚拢,他一眼仰视到身前修长的身影,楚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对于此时的卫夷来说,他自己就像一只蝼蚁,他不确定楚侯会不会抬脚。
卫夷没有丝毫挣扎,倒在水泊之中,眼底没有波澜。
他听到了。太后已经……不在。
他的形容枯槁憔悴,桓夙眼风一掠,上前将其一脚踹开,沉怒反笑:“卫太医演得一副好情深,殿中假死,你名门太医,竟然用江湖下三滥的龟息术欺骗孤和太后。”
卫夷被他一脚踹得在地上翻了过来,一身血水,淋漓地糊了整片衣裳,原本狼狈的脸瞬间惨白,支着手艰难道:“微臣有罪。”
“有罪?何止这两个字。孤早该将你腰斩,如果不是为了母后,你此刻早已下到黄泉。”桓夙将一柄短而锋利的匕首取出,扔在他的脚下,溅起一片细微的水花,他的袖口被风煽动着漾开,桓夙脸色冷戾地扶膝蹲下来,“孤现在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自裁于孤身前,孤允你全尸,棺椁中留一缕太后的头发给你。或者,”第二条路让桓夙的脸色更阴沉,“滚出郢都,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回来。孤若是听到‘卫夷’的消息,你懂你的下场。”
“大王恨我?”卫夷跪在水中,下颌一层清灰的胡茬和猩红的血迹,让他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诡异的颓靡。
桓夙“呵”了一声,“母后一生为了你,你真爱她,就不该留在郢都,你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无人管你。”
“若是大王呢,大王设身处地地细想,远走他国,换来苟全的安稳,就是大王的抉择?”他宁可贪图一时之欢,宁可不要永生,但也不能要一个人的岑寂和死静。
有些人,是没有办法再峰回路转地遇到第二个的。
没想到他竟会借力打力反击自己,桓夙冷静地垂下目光,目中一派幽然的深,“孤不会对不该肖想的人妄动心思,更不会教她为难。”
“若是她义无反顾要同王上在一起,大王难道也要弃之不顾么?”
说到这桓夙切齿不已,“孤不是你!你如果是个有志男儿,为什么不离开,有本领,你坐上一国之相的位置,号令你的大军挥鞭南下,攻城略池。楚人欺辱你心爱的女人,折辱你丈夫的尊严,你为何不争?杀了楚侯,攻入王城,抢走太后,只怕你的大王都会为你额手称庆。你为什么不做?”
他长身而起,大步走回自己的御案前端坐下。
阶下的卫夷脸色惨白地低下透露,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安静地躺在水中,刃端染了一丝凄艳血色,紫金冕旒下一张冷漠的脸寒色凛然,等着他的答复。
卫夷伤痕累累的手从一幅褴褛的袖下伸出来,一道青一道紫的手臂兀自汩汩地往下淌着淋漓的血珠,他拿起匕首,一丝不苟的模样,像他为太后针灸时,既温柔又严谨。
“微臣不愿死。”他忽然又使刀锋回鞘,俯身往下叩首。
真让人失望的男人。
桓夙也不愿强人所难,他只是对太后感到不值而已。
一个在赴死之前犹豫,为了一息存留不惜欺骗女人,用龟息法以自保的男人,他所谓的言浅情深,不过如此。
桓夙身后一阵夏夜湿润的风灌入衣襟袖口,熟悉的冷意,让人脊背生凉。一片摇曳的竹色月光里,隐约的蛙鸣声渐起。
卫夷等了很久。
终于听到他不屑一顾的携了一丝恨意的声音:“卫延之,这是你的抉择。孤为了太后不杀你,但也仅此一次,你走吧。”

  ☆、26.夜话

楚宫之中陷入了一片混乱。
传出宫门之后, 这段原委变成了:令尹连同一干大臣联名逼迫太后还政楚侯, 言辞激烈,太后不堪受激, 自刎宫前。
太后的丧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孟宓推开了阁楼的那扇窗之后,就几乎不再闭上, 只见底下宫人行色匆匆, 兵荒马乱,这里离霞倚宫很近, 她能侧目望见那座高逾百尺的雄伟危楼,檐角飞出的一支金桩,斜挂着白色的藩。
那是……
“太后自刎了。”孟宓裸着足踝,踩在冰凉的地面,闻言惊诧地胸口一跳,惊魂不定地回眸, 只见一袭白衣如雪的上阳君, 温沉如湖的俊容,没有一丝翻山过岭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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