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又道:“你在这儿侍疾,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吧,你就不用跟去了,好生照看你母亲,若有要说的,我代为转达。”
正说着话,周氏进门请安,之前她从梨雪斋离开时,流苏再三嘱咐,不许把夏师宜来过的事告诉徐太夫人,并给了不少好处,如今见她去而复返,冉念烟也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头。
“周妈妈。”冉念烟道,“来的正巧,正好谢姨在呢,要去见外祖母。”
周氏见到谢氏时,也是意料之外,心说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外面了?
和谢氏一起出门后,方才知道,原来谢家也出事了,谢氏本是来和姑奶奶商量,看看如何才能保住婚约的,没想到徐家这边也不太平。
再想想十几年前,徐氏、谢氏这种人家哪里出过这样的事?还不是都被皇帝小心照拂着,在民间的威望比皇帝还大,果然是鸟尽弓藏,此一时彼一时了。
冉念烟此刻也没闲着,她即刻修书一封,命溶月借着外出配药的空当交到夏师宜手中。
···
夏师宜从锦衣卫都督府中回来,心情说不上好,却也不坏。
如预料中的一样,他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会有一点最起码的素养,就是谨言。
谨言慎行,君子之道,这些人未必是君子,做不到慎行,却深谙祸从口出的真理,因而说的话都似是而非,让人如坠云里,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可是从利益上考虑,夏师宜相信他最终会和刘梦梁联手,甚至可以说是确定无疑。
为刘梦梁做的事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和刘梦梁的关系,将来就算想从司礼监的势力里抽身也是不可能了。
夏师宜有些难过,可想想,自己正走在从前可望不可即的捷径上,求仁得仁,九死无悔。
正想着,恰好看见溶月送来冉念烟的书信,夏师宜的心中荡起涟漪,莫非是有事需要他效劳?
他和她之间,从不谈求,只说是效劳,求是生分的,效劳是心甘情愿的,在他看来是天壤之别。
在他看信时,溶月解释道:“大概就是……小姐请你查一下谢家的近况。”
夏师宜不假思索,提笔回了一封信,将自己所知悉数相告,溶月不识字,看他洋洋洒洒、文不加点,也就排除了对他是否是在胡乱搪塞的怀疑。
溶月并不知道夏师宜和冉念烟从前的事,只当他是夏奶娘的儿子,冉念烟曾经的仆从,也很难理解冉念烟对此人超乎寻常的信任,可既然是小姐认为可靠的人,她又有什么可怀疑的?
夏师宜写完后,吹干墨迹,对溶月道:“小姐为何如此关心谢家?”
溶月道:“我也怕小姐有帮谢家出头的心思,毕竟谢家那位姑奶奶待我们夫人不薄,可问过小姐,小姐只说事情要两厢有益才有做的必要,我也就放心了。”
夏师宜点点头,把心装进朱丝栏信封,交到溶月手中。说不嫉妒是假的,谢家的事要劳她费神,她却责无旁贷地揽在肩上,说是为了谢氏,可细论起来,还不是为了谢昀那个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文弱书生?
望着溶月离开的背影,夏师宜恍惚觉得权力也许是个好东西,锦衣卫的名头说出去也足以令人胆寒色变,但自己对她而言,依然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
冉念烟看过信后,便知道那天谢氏见过母亲后,母亲为何怏怏不乐。
谢家被诬告,千头万绪都指向冉家和突厥的关系,无疑是在风口浪尖上,又往父亲寄身的片板上坠了一块大石,不但谢家自己下沉,连带着父亲也要失去最后的平衡,丧身政治的波诡云谲中。
母亲并没问冉念烟的意思,就证明她已有了解除婚约的意思,问了,冉念烟就有可能反对,到时她就会犹豫,犹豫就会贻误当断则断的时机。
想起谢昀毫无半点烟火气的笑脸,冉念烟有些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他,不关男女□□上的风月,只是想到世上还有像他这样单纯待人的人,便觉得心里有一处被阳光照耀着,明亮而温暖。
外面的事必然瞒不过徐泰则,徐泰则的消息又常常七拐八拐传到徐安则的耳中,最终还是徐安则先忍不住,跑到冉念烟面前来求证。
“谢家出了事,你有什么打算?”他极为认真地问着,好像冉念烟的想法真能起至关重要的作用似的。
彼时冉念烟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因怕阳光灼伤,便用蒙着淡绯色长纱的帷帽遮着脸——原本是白色的,可徐问彤近来忌讳颇多,莫说穿戴白色,就连荷包的里子都要拆了换成红的,就怕那一点点不该有的白招来冉靖客死异乡的噩耗。
冉念烟曾问过母亲,为何还如此关心冉家的事。
母亲沉思良久才道:“那毕竟是你爹爹。”
冉念烟心里明如镜,才不是因为她,而是母亲本身难以说服自己不惦念他的安危,因羞于出口,用她做借口罢了。
也不知薛自芳现在如何,她忽然想到,也许薛家正为了薛衍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听夏师宜的线报,近期很多投机的寒门官僚找上门来,替薛家出谋划策,合谋搬倒谢家和陆明,好像倒了一个谢家外加一个陆明,就能轮到他们官居一品、宰执天下似的。
官场争斗本无可厚非,可若是移花接木、无中生有、无所不用其极,那就是品性底下,将来更可能为了一己私利鱼肉乡里,毕竟连同僚都敢诽谤,何况是手无寸铁的子民呢?
当初她垂帘听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谢暄重新考核官员,先裁汰了一批这类滥竽充数、欺下瞒上的庸官,无论出身寒门还是世家,都一视同仁地遭到贬谪,直到在偏远的州县改掉毛病才可升迁,若是再犯前科,那就一直贬到不入流的吏员行列中去,一时间气象革新,颇有中兴之势。
可惜后来,这项新政竟也成了徐夷则讨伐她的理由之一,即是不体下情,不施仁政,不敬士人,三条罪责喊出,天下学子悉数望风倒戈。
想到徐夷则,再看徐安则,明明毫不相似的两个人,可一想起他们居然是兄弟,冉念烟还是恨得咬紧了银牙,愤愤吐出两个字:“没有。”
徐安则惊讶道:“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
冉念烟冷哼道:“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还要你来教吗?”
徐安则不可思议地上下看着她,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不是向来都擅长未雨绸缪的吗?”
冉念烟道:“放心,雨浇不下来的。”
徐安则道:“只要突厥还强盛一天,陛下还多疑一天,就少不了麻烦,就算这次浑水摸鱼混过去了,难保陛下不记在心里,时时拿出来要挟质问。”
冉念烟算了算,如果不出意外,乾宁帝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太子和滕王想必也是发觉了这一点,才愈发加紧夺嫡的步伐。
徐安则见冉念烟依旧不紧不慢地拿着瓷壶浇花,焦急地一把夺过来,胡乱浇着水,溅起的水珠都打湿了她帷帽上的红纱。
冉念烟命人把帷帽除去,自己坐在阴凉的回廊下,让流苏扇风乘凉,徐安则也坐过来,小声道:“你可别忘了,谢昀对你可是真的很好,那天咱们在茶馆里,你提的两个请求,他可是一个磕巴都没打就应下了,如果为了这一点点小风波就抛下这幢婚约,算来算去还是你吃亏一辈子。”
见徐安则像个媒婆似的细声细气、絮絮叨叨,冉念烟不由得笑了,道:“你怎么知道小声说话了?”
徐安则道:“怕姑姑听见。”
冉念烟道:“怕姑姑听见谁让你传的话?”
徐安则被她一绕,一时脑子不清楚,道:“谢昀让我传……”
“的”字还没出口,他就发觉不对了,赶紧捂嘴。
冉念烟道:“我一猜就是他在背后搞鬼,说吧,哪些话是他的原意,哪些话是你添油加醋加上去的?”
徐安则道:“基本都是我加上去的,他只是说,叫你们各自尽人事,安天命。”
冉念烟心说哪有什么天命,若天果真有注定的命运,那现在发生的这些和前世不同的变化又是什么?至于尽人事……大概才是谢昀的写照吧。
心中既然怀着恻隐,语气也和缓下来。她叹着气问道:“他现在如何?”
徐安则道:“也就是没禁足而已,其余的方方面面都和囚犯无异,我去看他,还要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官兵搜查有没有夹带,说话时还有贼眉鼠眼的奴婢在一旁伺候——一看就是锦衣卫那些女探子扮的,骨子里透出死人气,不知手上沾着多少条人命呢,这些人泡的茶,我可是一口都没喝过。”
这话声声如雷,好像忘了自己的祖先、乃至眼前的伯父、堂兄都是踩着如山如海的骷髅骸骨走到这一步的。
冉念烟道:“婚约的事都是细枝末节,重要的是‘尽人事’,将薛衍胡乱编造的面目公之于众,至于婚约能否存续,这本是天命的一环,静以待之则可。”
徐安则道:“你到真想得开,你若不嫁谢昀那个老好人,还有哪家的公子能忍受你这么乏味板正的性子,人人都喜欢傻里傻气的女孩子,只会温柔就行了,而不喜欢和一个比自己还聪明、还功利的女子朝夕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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