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各院的女眷也都起身,换好白日才穿戴的衣裙,来到太夫人房里等待着,虽然她们大多不知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一传十,十传百,不仅是徐家,别姓的宅院中也渐次亮起灯火,却没有一个人敢迈出家门,与亲故商议,或是上街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因为他们都知道,皇帝出巡,随行的官兵并不多,并且都是选自锦衣卫的亲军。
光是锦衣卫三个字就足够令人胆寒,因为他们的意思就是皇帝的心思,不过天子怀仁,总要维持一个光辉仁厚的形象,与之相对的阴暗面就要由锦衣卫去充当。皇帝让臣子灭亡,臣子除了造反,没有活路,然而造反也多半会以死谢幕,如今大概是除了徐家,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与自己无关。
徐家太夫人坐在交椅上,面色疲惫却双目炯炯,暗叹,有时气度也是被时事逼出来的。阖府的人都醒了,她却始终没忍心叫醒外孙女,她希望她能在暖阁里做一个好梦,今晚的事很可能和他父亲有关。
从九成宫到徐家别业的路程并不长,徐家紧张的气氛也没能持续太久,一对锦衣卫已踏入府门,平日嚣张跋扈的家丁也不敢阻拦,统统放行。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内侍,这些阉人到也有好处,总是看不出年纪。来人正是当红的司礼监秉笔刘梦梁,明明已经年过而立,却还是如弱冠之年一般,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胡须且少有表情。
因为家中没有授了官职的男丁,便只能由太夫人为首,带着家中命妇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镇国公徐衡西北平寇有功,着令加封太子少保,镇国公之子庶人徐夷则襄助得力,着令晋升太子右内率。钦此。”
饶是徐家太夫人经过风浪,也被镇住了。西北?平寇有功?不是一直在打败仗吗?
刘梦梁出言提醒,她的声音平和舒缓,并不如一般内侍那样尖锐刺耳:“还不接旨?”
太夫人只好从容接过圣旨,却又思考起另一件事——这些官职都是太子的属官,而徐家的立场,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这是不是皇帝明为封赏,实则是一道最后通牒。
若不支持太子,便要剪除徐家的势力。
能赐予你的,自然也能收回。
☆、第五十八章
因是避暑别业,为了保证阴凉, 每座房舍的外墙修葺得十分宽厚, 为的是隔绝暑气, 而房舍内的隔断仅靠竹制的槅扇,或是水精、云母之类质地通透清亮的屏风,力求凉爽透气。
也正是因此,纵使身在内室,冉念烟依旧能知晓正堂的一举一动。
奶娘先是听到刘梦梁三字,觉得十分耳熟,片刻后才想起, 自己的独子就在他府上,当下乱了心神。她不知冉念烟已醒来, 心想,纵使告知小姐又有何用?虽然同在一片屋檐下, 难道还能冒失地闯入,擅自打断宣旨不成?
所谓咫尺天涯, 应当如是。
大梁的惯例,接旨过后, 臣子应招待宣旨的内侍一顿茶饭,一是此时内侍并非内侍,而是天子的使者,应当礼敬;二是内侍久处深宫,淹通圣意,大臣可以借机奉送金银,攀扯关系。
刘梦梁前来宣布的是荣升的好消息,按旧例,徐家便该拿出最好的茶饭诚意相待,谁知刘梦梁未等徐家太夫人安排,便先回绝了。
“夜色已深,不必费心安排茶饭了,我只喝一盏清茶便回宫。”
他这番考量极其细密,府上无男子,女眷出面招待一个内臣,于人于己都不方便,无人招待又显得怠慢,令主家为难,不如少坐片刻就回去。
刘梦梁在堂上吃茶,随行的下人们便在廊下休息,自有管事奉上茶果点心,随意取用,此时夜阑人静,只闻得隔院别人家的喁喁私语,徐府上下却静的仿佛都已睡去。
刘梦梁的侍从大多是宫中的小火者,也有在外蓄养的家奴,常在九成宫外刘氏的私邸听差,以备刘梦梁出宫后听用。宫中的小火者早已习惯彻夜坐更,而宫外的刘氏家奴却多半尚未清醒,正好借着片刻清闲打盹儿。
只有一人未睡,眼眸清澈,望着灯火下朦胧的扶疏花木,若有所思。
一个稍胖的小火者吃下一块花糕,打量着身边面生的家奴,虽压低声音,却也难以掩饰尖锐的嗓音:“你就是义父带回来的人?”
这些追随刘梦梁的小火者多半认他为义父,这也是宫中风俗。
那少年回头看向小火者,点点头,道:“是的,小公公。”
这声小公公显然很受用,似他们这一级别的小火者是没资格被称为公公的。他刚要说什么,却听房里传来一个内臣的尖细声音:“夏师宜,公公让你进来说话。”
小火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他就是夏师宜,前些月义父带回来的人,那之后义父数日未曾回宫,回来便说有一只烈马亟待驯服,若不能驯服,断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如今看来,这个夏师宜不过是个寻常的、木讷的少年而已。
只是这些话,他绝不敢说出来,义父看中的人,他们怎么能说不呢,何况这个人并不在宫里当差,又与他有什么利害冲突?何必自寻烦恼。
夏师宜不知道刘梦梁要找自己做什么,反正他也想不出,干脆不想了,径直走推门入内,却还没忘记刘梦梁教自己的规矩——低头、弓腰、趋步前行,因为没依规矩行事,他曾被勒令在院中跪地掌嘴,类似的惩罚一直持续到他记下所有细节为止。
那个人说,这叫玉不琢,不成器。
正堂内,刘梦梁端坐席上,虽说是一品国公的府第,他却处之泰然,仿佛在自己的私宅中一样安闲,身边立着一位低头、弓腰的老年内臣,大概这就是刘梦梁口中的典范。
夏师宜规规矩矩行了礼,心里却并不规矩,能让他真心行礼的,只有小姐一人,然而她从来不许他行这样的大礼,而是很和蔼、很亲善地对待他。
余光看着一旁侍立的年老内侍,听说他曾是刘梦梁的上峰,以下克上,刘梦梁可以,有朝一日他也可以。
垂目看着杯盏中浮尘的碧针,刘梦梁良久才将目光移到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灯影下,刘梦梁修饰得宜的面孔看起来年轻而漠然,就像凝滞住了时间。
“回到故地,心情如何?”他问道。
夏师宜没说话,其实他也大概猜到刘梦梁会说什么,沉吟片时才道:“回主子,短短数月,只觉物是人非。”
刘梦梁微笑起来,道:“如果我让你选择,你可以现在就留下,或是随我离开,你会怎样?”
夏师宜道:“回主子,小人不敢说。”
刘梦梁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夏师宜道:“背弃旧主,是为忘恩;背弃新主,是为负义。小人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
刘梦梁道:“你真是学乖了,我却不信你真能这样想。我命你回去见见父母亲人,你彻底想好后再来见我,到时是去是留,我再不干涉你。去吧,给你两刻钟的时间。”
夏师宜知道刘梦梁从不对自己说皮里阳秋的话,便叩头告退了,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堂内只剩下刘梦梁和年老内臣。年老内臣微微扬了扬下巴,不乏担忧地道:“您是在纵虎归山,万一他想留下……”
刘梦梁道:“他若想留下,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他消失。他若真的选择跟我回去,那才是我能用、想用的人才。”
年老内臣叹气道:“您何必执着于此人,他不过和您年少时有几分相似,却远没有您的沉着与谦恭。”
刘梦梁竟也长叹一声,那张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深切的悲伤,“我若有他半分执着,也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我看中他,正是因为他像我,却又比我更可塑造。”
年老内臣道:“那您何不让他入宫,岂不更方便亲自教导?”
刘梦梁冷笑一声,看向那年老内臣,阴冷地笑道:“忘了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留他在宫中,让我重蹈你的覆辙吗?”
这下年老内臣不再说话,院中宁静到虫鸣蛙声历历可闻,夏师宜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仿佛也在耳中似的。只见他走出院落,却因未曾来过此地,不知昔日主人夜宿何处,不过他并不心急寻找。
他知道,自己总是要回到刘梦梁身边去的,因为在徐家,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生死之际,解救小姐的也不是他,而是徐夷则,可是在刘梦梁身边,他可以借助他的势力,走上一条捷径。
既然结局已定,相见不如不见吧,万一小姐对他的去留并无太多感触,那他又是何等的可笑可怜。
那不如随便转转,消磨掉这两刻钟的光阴,回去之后,恐怕没有时间可供挥霍。可就在阒无人迹处,忽然绽开一处灯火,一道模糊的人影渐行渐近,半带惊疑地问道:“是……十一吗?”
他已听出了那个声音。是他的母亲夜不能寐,等刘梦梁离开后才敢挑灯出来,本来没有希望能见到儿子,只是不出来,就难以安心,谁知就在竹影摇曳处,惊现一个熟悉的影子,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在梦中。
夏师宜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想要回头,却好似失去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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