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师宜是锦衣卫,锦衣卫向来不会被问斩,就像一个人不会舍得斩断自己的手足。
皇帝让他死,无非是因为他的不忠。
“他明明投靠了大哥的,也做了不少事……可怎么就成了刘梦梁的欲孽了?”徐泰则想不通,可事实确凿,夏师宜若不是有异心,当年护送苏勒特勤北上的前一夜,突袭军营的人中也不会有他。
“或许他是被逼的。”徐泰则思索着说道。
冉念烟笑了,真的毫不惊讶:“你若想造反起事,是要精挑细选身边的党羽,确保上下同心,还是威逼利诱别人加入?就不怕被你裹挟进来的人先告密,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徐泰则默然,夏师宜既然去了,就一定是自愿的。
他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早就料到了,也没那么伤心,我就放心了。本来不想说的,可是通过严刑拷打,已经把余党核查清楚了,没有再留这些人的必要,行刑之日就在这两天,我怕由别人来说更拿捏不住分寸。”
多说多错,他怕自己再解释下去,冉念烟会真的伤心起来,便匆匆走了,和陈青一样灰溜溜。
流苏从门外探出头,皱着眉看冉念烟。
小姐一定是伤心的,泰则少爷真是太笨了,这点伪装都看不出。
冉念烟早已知道夏师宜一定是出事了,因为那天夜里他来告别,实在是太突然,而且从没提将来的事。
就算他是要成为和亲公主的属臣滞留突厥,也总有回来的希望。
他不提,只有一个解释,他已经是个没有将来的人了。
冉念烟叹口气,流苏撤下茶水,换上温热的白水,道:“小姐,会不会是哪里错了……”
冉念烟道:“不会错,刘梦梁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是知恩图报的人,不会忘记的,反倒是当初那个目睹了刘梦梁横死,却依然原以为今上效力的夏师宜,让我觉得陌生。”
孩提时的一点点恩情,就让他感念至今,何况是亦师亦父的刘梦梁。
夏师宜唯一割舍不下的,也只有从下服侍的小姐,直到那晚亲眼见到她对徐夷则的关心,他方才放下心,可以舍出命去报答刘梦梁的恩德了。
他是死得其所,再无相欠。
···
虽在一片天壤之内,相隔数里,便是不同的人间。
行刑那日,正是陈家办弥月汤饼会的日子,新生的女孩也取了乳名,因在破晓降生,乳名就叫阿晓。
汤饼会后,陈青带着妻女到岳丈家作客,徐柔则自然少不了到北府见冉念烟。
现在的北府基本上是由二夫人曲氏主持中馈,可因为徐夷则在西北任总兵,就算徐德再有野心,也不敢造次。
她和冉念烟聊了许多,劝她不要担心孩子的事。
“生阿晓时虽然疼,却也能忍受,我就是听人说了许多如何如何疼痛难忍的话,自己把自己吓坏了,先昏了过去,把稳婆吓坏了。”徐柔则呵呵笑着道。
冉念烟道:“你的阿晓从来都是懂事的,也不折腾你,哪像我这个,整日拳打脚踢。”
徐柔则笑道:“活泼好动,说不定是个男孩子。”
冉念烟道:“也可能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
相比男孩,她更希望是个女孩,她还没有忘记自己亲手带大的萧韶,算是变相死在了徐夷则手中。她知道当时是时势所逼,如今也没必要为了过去的事苦恼,只是暂时无法自拔而已。
徐柔则又和她说了些生产后如何调养身子的细节,劝她不要着急,就算徐夷则要接她,也不要急着启程,至少等几个月,养好身子,免得车马劳顿落下病根。
徐柔则又感叹:“说来说去,你们分别了快一年的光景,也算值得,听陈青说,连陛下都常常感叹,西北边境如此安宁,多亏了徐夷则。又接着这个机会下诏为裴家平反。”
至于以后,徐夷则到底算裴家的人,还是徐家的人,总之在真心待他的人眼中,他始终是手足至亲。
至于离心离德的人,又去管他做什么。
···
在徐问彤无日无夜的祷祝下,冉念烟终于平安产下一子。
虽然不是期待的女孩子,可母子天性,第一眼看到襁褓里浑身通红、啼哭不止的婴儿时,冉念烟已没有心思计较是男是女、容貌美丑了。
这是她的骨血,更是徐夷则的骨血,从此他在世上便有了血脉相连的人,再不是孤单一个。
此时已是五月,京城的夏天已悄无声息来到身边,天气渐热,久卧产褥很是难受,可只要有孩子在身边,似乎又过得很快。
她并没给孩子取名,她相等见到徐夷则后再说,他已经失去机会见到孩子刚出生的模样,名字便由他来取,多少能弥补些缺憾。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冉念烟的身子向来是比徐柔则强健的, 恢复起来也快的惊人。孩子百天之前,她已着手准备启程前往西北的事了。
名曰西北总兵,驻地却不止于西北, 从宣府西到大同,再到陕甘, 总兵的行辕要随着突厥人行动的轨迹而变迁,一年下来漂泊辛苦。
时值夏末秋初的八月,按旧例,徐夷则应在大同行辕,可由于两国交好, 有人提出可以放弃旧例,让总兵和将士们安扎下来,却被徐夷则拒绝了。
两个国家之间怎么可能有真正长久的和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居安思危方能不被人趁虚而入。
冉念烟的意思是想让母亲和她同去,路上还能相互照应,正说中了徐问彤的心事。
出发之日定在九月初,剩下这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她和父亲一起看过冉明的账目后, 决定应该亲自见他一面。
冉明是个聪明人,自然有所察觉,心里难免紧张。
无论冉家父女对自己有什么安排,都是他们的事, 自己不可表现的过于热切,因而见到冉念烟时,冉明只是执晚辈礼,又祝贺了弄璋之喜。
他见到冉念烟时却很惊讶,虽然早知道这位姑姑比自己小,没想到如此年轻,只是眼神果决,气度沉稳,难怪寿宁侯事事都要与这个女儿商议。
冉念烟不说闲话,只是把一张纸送到冉明面前。
那是为他父母迁葬的地契书,冉明家中困窘,埋葬父母的地都是乡人施舍的,他多年的心愿就是能置办下土地,把父母合葬,他没想到府上竟无声无息地完成了他素日的心愿。
冉明当场泣不成声。
同时他心中也明白,连如此细小的秘密都能被眼前的女子察觉,其实他也在此人股掌之间而已,更不敢有丝毫造次。
冉家三爷看冉明接掌家业已成定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撕破脸,可就算这样,侯府就能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了吗?二是做个顺水人情,把冉念烟好生送走,将来在徐夷则面前尚可美言几句,两家各留一线。
与其什么也得不到,反倒落了一身不是,不如留个好名声,将来在朝廷上总会有仰赖徐夷则的地方。
倒是父亲把她留住,吞吞吐吐地想问她什么。
冉念烟笑道:“咱们是至亲骨肉,还有什么不好讲的?”
冉靖这才僵硬地问道:“你娘……也要一同去,是吗?”
冉念烟微微诧异,这不是早已决定了的事吗?父亲为什么还要问?转念一想,可能是舍不得母亲走吧。
但是这么多年,两人一直是分开的,不是也过来了吗?怎么事到如今忽然含糊起来?
冉靖怕女儿觉得自己婆婆妈妈,赶紧摇头道:“没什么,我随口一问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他到底是不放心徐问彤离开的,虽然不在一处,可一想到曾经的结发妻子就在临近的徐家,他便觉得安心,就算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也可以第一时间伸出手。
可这么多年过去,她有女儿的照应,几时真用得上自己?往后更是有出色的女婿在跟前侍奉,自己这个辜负了她的人愈发没用起来。
他叹了口气,把女儿送走。
冉念烟到底不谙于男女间幽微的情愫,隐隐觉得古怪,却摸不清根由,回去徐问彤恰好问起在冉家是否顺利,冉念烟便顺便提了一句,父亲问她是否要同去西北的事。
她不曾想,母亲竟也沉默了,一夜未能合眼。
第二日,冉念烟一边看顾孩子,一边盯着从荣寿堂借来的几个丫鬟打点行囊,小家伙也不怕生,人们来来往往,他依旧睡得安稳。
徐问彤来执中院,冉念烟还奇怪,问她:“娘,出发的日子掐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您那边都准备好了?”
徐问彤把外孙接到怀里,逗弄一阵才道:“盈盈,娘不带那么多细软过去,平平安安把你送到,看你们都安顿了,我依旧回京城。”
冉念烟愕然:“娘,这样两地奔波……实在太辛苦了,大同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但总兵行辕总还是过得去的,不会亏待了您。”
徐问彤摇头,只是道:“你外祖母还在京城,咱们一下子都去了,又没有定好归期,岂不是叫老人家伤心?你若不去,夷则孤身一人在那边又不是长久之计,娘还年轻,这样两头照应着,大家都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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