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却好像过了一生。
徐夷则回到执中院,笑意盈盈,已然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可冉念烟还记得方才的血腥,纵然现在不习惯,她也会慢慢试着接受。
“你还能笑得这样开心。”她道,越发觉得徐夷则的笑容刺眼。
徐夷则俯下身,从背后揽她入怀,双手在她腹前交握。
“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我怎能不开心。”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难掩心中的激动。
冉念烟白了一眼,就算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也不难想象,一定是傻里傻气地笑着,和方才在荣寿堂里判若两人。
她道:“你开心不了多久了。”
徐夷则笑道:“怎么说?”
冉念烟道:“你这一世,还不如前世。”
徐夷则道:“你还想让我做什么摄政王?”
冉念烟道:“起码不用受制于人。”
宁可他负了天下人,她也不忍看他受寄人篱下的委屈。
徐夷则道:“西北总兵可否受制于人?”
冉念烟一怔,这的确是一方诸侯,在函谷关内自成一统,否则当初乾宁帝也不会如此忌惮徐衡。
当初徐夷则就是在西北总兵的位置上拥兵自重,最终攻破京师。
她猛地回身,不可思议地看向徐夷则。
“你是怎么说服陛下的?”
若不是天子十分信任的人,绝不可能得到总兵的位置,虽然徐夷则一直在帮助皇帝暗中铲除异己,两人的交情更可追溯到登基之前,齐王势单力微之时,可敢于任用不足而立之年的人担此大任,也需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
徐夷则道:“只要苏勒在突厥,就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冉念烟忽而笑了。
镇国公府之所以地位尊崇,就是仰赖徐家先人在西北多年的经营,这样的封疆大吏,无论谁做天子,都不敢轻慢。
徐德原本准备让长子徐希则继承爵位,派次子徐泰则前往西北任总兵一职,兄弟二人一内一外,一文一武,延续徐家的祖业。
可现在,皇帝把西北托付给徐夷则,就是折了徐德的半边羽翼。
回想起徐德装模作样的轻蔑和徐徕的愕然,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徐夷则看着她的笑脸,叹道:“这样就高兴了?”
冉念烟抱住他,在他胸前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带着餍足的小猫般的满足。
“我是怎样都可以的,只是现在可以和我娘交差了,不然她不满意,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徐夷则失笑,这女人还是这样嘴硬。
如他所言,苏勒特勤依然要回到突厥,虽然经历了兵变,军士们很快重整旗鼓。
徐夷则只在徐府清闲了一日,便回到军中。
陈青送别他时,问他:“那个姓夏的……你真不打算和她说?”
徐夷则道:“总会知道的,我当面和她说,反倒引起误会。”
陈青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就算你不说,还是一样有误会。”
徐夷则离开后三个月,在大梁西北守军的支援下,苏勒特勤已经收复草原上大半土地,将始毕利可汗的残部冲击得四分五裂,不成气候,鲸吞蚕食之下,各部将领纷纷倒戈称臣,恭迎昆恩可汗之子重归大位。
四月,草原万物新生,苏勒在鄂尔浑河上游的于都斤山建牙旗,设牙帐,将大梁的冶铸纺织、锤煅杀青,凡此种种百工之术传授于突厥臣民,恩泽被服,无远弗届,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国人称之为默啜可汗,意为智慧。
在他的背后,自大梁而来的和亲公主功不可没,人们亦称她为默啜可敦,她是突厥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与可汗享有同样称号的女子。
徐夷则婉言谢绝了苏勒的封赏和挽留,然而突厥人人皆知,这是阿依弘忽之子,是他协助可汗光复故土,是他镇守友邦的边疆,只要他的故事在草原上流传一日,便再无一人敢越过边境侵扰大梁,两国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和平。
春花盛开的四月,也是京城最宜人的时节。
阳光温暖,东风和煦,霜溪潺湲,花木盛极,执中院正房的屋檐下,一双燕子飞来飞去,衔泥筑巢。
溶月和春碧在回廊下仰头而望,不时笑语几句。
流苏提着食盒走来,不知两人在做什么,走近了,那两人反倒先做了噤声的手势。
“雏燕破壳了。”春碧轻声道。
溶月指着鸟巢让流苏看。
流苏笑骂她们无聊,心里却是欢喜的,推门进去,正瞧见自家小姐在桌前读信。
“是少爷寄来的?”她笑着问,其实光是看桌上信封封口处的泥封徽记就能知道,这是西北大营送来的信。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冉念烟收好信, 想要站起来,流苏赶紧扶住她。
她已怀孕的第八个月了,春衫单薄, 愈发显出隆起的腹部。
可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冉念烟明显顿了一下, 流苏一怔,轻车熟路地问:“是不是小少爷又动了?”
冉念烟笑着点头,道:“最近这孩子总是爱调皮,想必是等不及要出来看看了。”
流苏问:“小少爷当然等不及了,早些出生, 您也能早早去西北一家团聚。”
她的孩子尚未足月,徐柔则却已在前天诞下一个女婴。
不是儿子,陈家似乎有些失望,可陈青没有丝毫不悦,在众人都围在小床前逗弄孩子时, 悄悄坐在徐柔则身边,轻抚着她苍白的脸。
“我更喜欢女孩,男孩有什么好。”他故意做出嫌弃的样子,眯眼看向屏风外的亲朋,白绢透出一道道人影, 都在围着小床,笑语连连。
徐柔则嗯了一声,闭上眼养神,心里却觉得踏实而温暖。
她尚在产褥, 行动不便,冉念烟也不方便出门,她便特地让陈青亲自去报喜。
若在往常,陈青见了冉念烟,只把她当做一个可交谈的对象,是极少数的能和他谈得来的女人,可面对身怀六甲的她,陈青脑中不断有声音冒出——
这是徐夷则的妻子……
虽然早就知道,但他从未往真正深想过这件事,只觉得那两人之间亦敌亦友,有时想起这两人是夫妻,便会恍惚中觉得怪异,不知这两人关起门来是否还会唇枪舌剑。
可他心虚的源头并非这个,而是关于夏师宜的事,徐夷则选择了隐瞒,而他正是帮凶。
他把好意带到,便灰溜溜逃也似的走了。
一直等在门前的徐泰则却觉得奇怪,他也是来看望冉念烟的,却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要同她讲。
他指着陈青离去的方向,问道:“是柔则让他来的?”
冉念烟点头:“当然。”
徐泰则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挠挠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在想会不会是大哥让他来的?”
冉念烟笑道:“隔了千山万水,写封信就是为了让陈表哥来执中院一趟?你倒是敢想。”
徐泰则自顾自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终于在冉念烟怀疑的目光下,从袖中拿出一只半个拳头大的泥塑人偶,是个抱着赤红鲤鱼的小男孩,连手腕、脚腕上的金环都纤毫毕现,用手一拨就可活动。
“这是给小侄儿玩的。”徐泰则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
冉念烟也不戳穿,只是笑道:“你们都怎么了,流苏也是这样,口口声声认定了是个男孩子。”
流苏正送茶水进门,因为冉念烟不宜饮茶的缘故,平常房里只备白水,来了客人才临时沏茶。
流苏道:“泰则少爷怎么想,奴婢不知,奴婢只是觉着这孩子这么好动,是个少爷还好,叫夷则少爷去操心,若是个小姐,将来可要叫您操心了。”
少坐片刻,徐泰则便要走。
冉念烟叫住他:“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徐泰则故作不解:“都说完了啊。”
冉念烟道:“哦,那你走吧。”
徐泰则心里却忐忑了,他觉得这件事由他说会比别人说更好,毕竟他能照顾冉念烟的感受,或许可以把晴天霹雳减轻到狂风骤雨的程度。
能大事化小就好,他已经不奢望小事化了了。
他回身道:“这几日,西四牌楼要问斩了。”
向来是秋后问斩,春日更是万物勃发的时节,按道理是不宜见血腥的。
徐泰则顿了顿又道:“我告诉你,但你别激动,这都是命,是他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夏师宜……要问斩了。”他轻声说着。
冉念烟也轻轻应了一声。
徐泰则惊异于她的镇定,道:“他是夏奶娘的儿子,你怎么……”
冉念烟道:“我怎么不难过,对吗?”
徐泰则哑然,这正是他想问的。他又怕冉念烟伤心,一旦发现她根本无动于衷后,又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昔日如至亲手足般的人要被问斩了,她却漠不关心,真令人失望。
“你不是说过了吗?”冉念烟道,“‘这都是命,是他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徐泰则一怔,这的确是他说过的话。
“可你那么信任他,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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