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问彤也点头,不差这几个时辰,又回去看了看女儿,等流苏服侍她就寝,又嘱咐了帐中不可熏香,不可俯睡,才笑着离去。
冉念烟躺在床上,眼睛晶亮,丝毫没有睡意,方才在嘉德郡主面前都是装出来的。
从徐夷则离开起,她心中就有一个疑问。
究竟是何等紧急的事,才让徐夷则来不及亲自同她道别,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若是突厥犯边,被临时召入军中还是有可能的,可护送苏勒特勤是一件绸缪多日的举国大事,岂能事到临头才定下入军营的时间?
她本以为徐衡会犹豫,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母亲派人去军营送信的要求。
看来是她多虑了,护送苏勒特勤的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
或者,这是一个连徐衡都不知道的秘密。
如果是后者,就麻烦了……
她抚摸着平坦的腹部,之前的日子里,这种怀疑虽然在心底生根发芽,却算不上困扰,因为她相信徐夷则会解决好一切,让她的后顾之忧都变成杞人忧天,因为她相信,自己能接受最差的结局,此生至少有过一段安宁而快乐的时光,较之前世,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可是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将和自己承担全部风险,她赌不起,徐夷则更赌不起,他比自己更爱惜身边的幸福,这也是他必须为齐王卖命的原因。
流苏进来查看了两次,徐问彤的嘱咐她记在心间,进来是专门为了检查冉念烟的睡姿的。
小姐的睡相很好,可也难免翻身,她想好了,以后只要自己在,宁可夜夜不睡,也要看着小姐,帮她保护好这个孩子。
冉念烟虽然闭着眼,可是在熟悉她一举一动的流苏眼中,那些细小的疏漏统统一清二楚——并不悠长的呼吸,紧绷的身躯,明明是在敷衍她。
“小姐也睡不着吧?”她开口问。
初冬的京城已经很寒冷了,地龙烧得正热,睡在房里不需要盖过于厚重的被子,流苏还是帮她加了一床薄被,又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
“小姐睡吧,有流苏在,什么都不怕。小姐人好命好,逢凶化吉,吉上加吉。”
她忙碌了一整天,怎么可能不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冉念烟一笑,知道自己不睡着,这丫头是不会走的,便静静躺着,不一会儿真的进入了梦乡。
再睁眼时,已经是次日早晨,流苏帮她掀开床帐,冉念烟便觉一片雪亮的清光入眼,明媚中带着几分寒色,不像是平日的阳光。
“小姐,外面下雪了呢!”流苏揉着微微泛红的眼睛,咧嘴笑着。
冉念烟披衣起身去看,流苏特地拿来了徐太夫人赐的那领大红绉银鼠披风,说是一会儿去荣寿堂也穿这套,叫老太太看着高兴。
窗外果真是一片素白的琉璃世界,雪粒子已经很小了,却还没停,因而下人们没来得及打扫,房檐小径上的积雪还是无暇的。
这样的美景冉念烟每年都会见几回,却从没像今日这样,觉得就算是漫长而苦寒的冬日也温柔如斯,静谧的雪下孕育着无限的希望与憧憬。
她在妆台前理妆,往日用的妆粉胭脂等一应带香料的东西都不能再用了,好在她容色鲜妍,英气的眉眼中又有淡淡的喜悦,这便是最好的妆粉,是巧夺天工的画笔也难以勾勒的神采,就算不施铅华,也如明珠般夺目。
流苏在她耳畔念叨着,今早老太太已经让溶月去回话了,一定也高兴地不得了。
她怕小姐担心老太太因为徐夷则的关系,不喜欢这个未降生的孩子,故而加以安慰。
冉念烟只是浅浅地笑着。
忽然,门被推开,寒风卷着碎雪,搅乱一室的暖意融融。
是溶月站在门外。
流苏眉毛倒竖,怒道:“规矩都忘了?进来也不敲门!”
溶月面色惊慌,甚至来不及道歉。
“少……少夫人!”她道,“少爷回来了!”
流苏愕然,像是要确认一般:“你说什么少爷,哪位少爷?”
溶月道:“就是夷则少爷!”
冉念烟叹了口气,果然,护送苏勒特勤不过是明修栈道,更有暗度陈仓的阴谋藏在水面下。
流苏喃喃道:“少爷对您可真好……竟然……百忙之中回府探望您。”
这番话便有些自我安慰了,连流苏都能看出来,这种解释多可笑,国法家法两重桎梏在身,但凡头脑正常的人都做不出临阵脱逃这种事。
更何况溶月面色惊慌,一定是发生了非常之事。
“去荣寿堂吧。”冉念烟把流苏刚为她簪好的一支玉珠花拔了下来,这样的珠花要成双成对,现在她已没有了打扮的心情。
☆、第一百五十章
荣寿堂的下人们此时才明白, 什么叫山雨欲来。
听泉远远看见冉念烟来了,暗暗道了声保佑,急忙迎上去, 挽住她的手,哀声道:“您可来了!”
流苏不满地看着她, 道:“我们少夫人可是得了信就赶过来的。”
听泉赶紧改口:“是奴婢太心急了。”
流苏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中隐情,听泉怎么可能知道?冉念烟不等她支吾完,便道:“先进去再说。”
荣寿堂内到没有外面那样紧张,徐太夫人依旧坐在上首,徐衡、徐德、徐徕分列其次, 中央是徐夷则。
这次他没有下跪,看来徐太夫人并没有怪罪他,可冉念烟并没有庆幸的心情。
因为他满身血污,靛蓝的戎装已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衣襟前也有破损, 应该是被刀剑所伤。
眼前的情形还不如从前,从前虽然剑拔弩张,人倒是安然无恙的。
她走进堂内,却没人将视线移到她身上,所有人都注视着中央的徐夷则。
可徐夷则却是看向她的。
众目睽睽之下, 不便说话,却也不需一言,虽然他经历了她所不知的凶险,却活着回来了。
徐德轻咳一声, 道:“夷则,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徐徕不喜欢二哥怀疑的口吻,道:“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已经不是秘密了,夷则何必骗咱们。”
徐德有些尴尬地道:“我只是惊讶罢了……想不到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护送苏勒特勤当掩护,实则是故意借此事引出始毕利可汗的细作和锦衣卫中的异己……”
前一条是人尽皆知的,始毕利可汗的手下潜藏于大梁多年,有些人尚可从面貌分辨出来,更多的是已经融入了大梁人的血脉,却不知何时就要暴露虎狼的本性,为他的主人效忠至死,不惜造下杀业。
而后一条,只有冉念烟和徐衡知道,徐夷则进诏狱,就是为了顺应陛下的意思,核查锦衣卫中的前朝余孽。到底是朝廷的鹰犬,只有忠心才能用的顺心。
徐徕更不满意了,道:“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二哥怎么听不懂,明明是一箭双雕,夷则说过了,护送苏勒特勤还是照常进行,这两件不过是攘外安内,除了内忧,又折了外患的利齿,苏勒特勤收复故土更是如虎添翼。”
冉念烟看着徐夷则身上刺目的血衣。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他昨日鏖战的成果。
徐太夫人叹了口气,道:“这是陛下的密诏,也不怪你不和我们说。”
她口称我们,就是把徐夷则排除在徐家之外。
徐太夫人继续道:“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近日来却越发看不透你,我们徐家乃浮沤之水,已经装不下你这蛟龙。”
徐衡几人纷纷看向母亲,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是母亲准备好了要和徐夷则划清界限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徐夷则是知道的,正所谓趋利避害。他与天子过从甚密,有太多秘密是由他所出,有太多阴谋是由他完成,这样的风光就像独立于悬崖上,说不定哪天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或是被敌手嫉恨攻讦,或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总之有千百种失败的可能,而屹立不倒的道路太狭窄,窄到凭徐太夫人一生练就的眼光也看不出任何希望。
他道:“我正有辞别之意,护送苏勒特勤是举国之计,自然不会变更,此后我便镇守西北,永不再踏进京城一步。”
如此两地相隔,时间久了,人们自然会淡忘徐家曾有一个本应姓裴的养子。
徐德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徐徕看着两位兄长,瞠目结舌。
看起来,徐夷则才是更迫不及待的那个。
徐问彤也来到荣寿堂,翡清是个机灵的,已经向听泉询问过,抽丝剥茧猜测出局面,因而徐问彤虽然来得晚,却对此前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她悄悄来到女儿身边,用恰好令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盈盈,你保重身子,先回去吧。”
冉念烟看了徐夷则一眼,这次他没有再看自己,也是在向她表示,为身子着想,她最好离开。
回到执中院,溶月咬牙道:“不然我和春碧过去盯着吧。”
冉念烟摇头,事已至此,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只有和徐夷则同进同退这一条路可走。
只可惜……
她看着自己的腹部,这孩子来的太不及时,若是没有这孩子的存在,她大可即时收拾细软,随他北上,可现在她不能如此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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