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泉已门外等候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冉念烟这么快就出来,连忙起身行礼,固然好奇,也不敢问她来崇明楼的缘由。
“小姐随我去荣寿堂吧,苏家派来了个金陵的妈妈,老太太心情不错,叫小姐过去一同说说话。”
冉念烟点头道:“我这就去。”
听泉道:“那小姐快去吧,我还要去寻姑奶奶呢。”
冉念烟道:“我和你一同去吧,找到母亲再过去。”
他们二人说话的同时,笔架正探头探脑地往紧关的房门里瞧,暗暗猜度着少爷究竟和冉小姐说了什么秘密的话,竟总是避着他。
少爷的秘密真是越来越多了。
···
冉念烟陪母亲一同来到荣寿堂门首时,未进门,先闻阵阵笑声。
“真是好久没见老太太这么开怀了。”徐问彤对听泉感慨道。
听泉点头,她不敢说的是,自从闻莺出了事,徐太夫人就总是闷闷不乐,一会儿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家里人都糊弄她,一会儿又嫌房里余下的人都没有闻莺办事利落,如今徐太夫人心情好,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也能松快松快。
“呵呵……”徐太夫人正笑着,见女儿和外孙女到了,轻轻招手道,“快过来,盈盈坐到外祖母这儿,叫成妈妈再把刚才那个笑话说一遍。”
冉念烟早就注意到在做的有张生面孔,圆脸浓眉,手脚大而不粗,一身干净的青布褂裙,腰上系着水布汗巾,虽是个下人,却没有粗鄙气,满脸堆笑,反而恰到好处得可亲。
徐问彤道:“若有新的,就讲个新的吧,别让老太太听两遍。”
“这个……小姐和姑奶奶可听得懂金陵话?”成妈妈问道。
徐太夫人摆手,“说官话吧,我这女儿是在北京长大的,听都听不懂,更不会说。”
此言一出,李氏险些气得两眼冒烟,方才徐问彤母女不在,徐太夫人和成妈妈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昵昵哝哝的南省话,曲氏好也像能听懂,频频跟着轻笑,何氏素简惯了,一向不爱说笑,听不懂也不觉突兀,偏偏李氏平时好拔尖,爱插科打诨,这回做了听雷的呆鸭子,被排挤在外,真是可气。
媳妇和女儿,果然是两杆称,可见婆婆都是偏心的。
可李氏的闷气没能维持太久,因为成妈妈的笑话的确十分可笑,而且都是时人时事,想想更觉滑稽。
“……话说北京有个国子监,我们金陵也有一个,还是□□皇帝下敕建的,迁都时分成一南一北两处。南京的国子监也收监生,也有祭酒、教习,那日有个监生吃醉了老酒,打伤了教习,教习和祭酒商量着罚他,一个说要打,一个说要送官,偏有一个同窗站出来,说‘发足体肤受之父母,怎能毁伤?’罚他写篇八股文算了。”
徐太夫人点头道:“他们是同窗,自然要帮着说些好话的。”
成妈妈笑道:“哪里?那挨罚的竟跳起来大哭,骂那出主意的同窗不是人,他是宁可被打死,也不想写文章的!”
众人皆掩嘴而笑,冉念烟却觉得刺耳,没想到江南群彦济济之地,国子监堂堂学府,学风竟败坏至此,看来许多监生都不是靠文采入选,而是走关系、拼门路,科举本是国之杼轴,读书人从根基上就败坏了,国家的法度焉能不坏?
徐太夫人道:“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像以前了,金陵国子监门前每逢初一、十五可还有庙会?”
成妈妈道:“奴婢哪里知道,这笑话是我们五少爷说的,那出主意的正是他,若论做文章,我们少爷可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哪成想世上还有这么怕写字的人!”
听到苏五公子,徐问彤起了兴头,顺势问道:“苏五公子文章做的可好?”
成妈妈颇为得意地道:“何止是好,老奴虽不通文墨,却也常见我们家老太爷拿着五少爷的文章爱不释手,拿给同僚老爷们看,也是交口称赞,没有不说好的,还说将来会试、殿试,魁首不会是第二人了。”
徐问彤听了十分高兴,也显出些与有荣焉的笑容,和曲氏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很满意,随后看着女儿,暗想自家女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冉念烟心里恶寒,总觉得此事并不容易成行,曲氏的算计不简单。
徐太夫人点头,对曲氏道:“方才你说苏家和你娘家是姻亲,那就该把他们母子俩请来,略尽咱们的地主之谊。”
周氏正在挨个添茶水,正添到成妈妈面前,成妈妈诚惶诚恐地接过了,连忙道:“我家夫人在金陵就常听人说起开国国公镇国公府的威名,正想拜见老太太,又不好意思叨扰,如此我就先代我们夫人少爷谢过老太太、太太们了!”
周氏道:“你们信国公府也是开国的元勋,说得这么客气,我们老太太面子上要挂不住的。”
徐太夫人笑道:“正是正是,也不需带什么见面礼了,就算是重续咱们两府的交情,都是迁都闹的,几十年下来,故人都生疏了。”
定好了五日后设宴,徐太夫人又让成妈妈讲起金陵城里的新闻。
冉念烟听着她们的金陵话,发现自己竟也能听懂只言片语。
那还是上一世的事,外祖母为了让她嫁到金陵苏家后不至于被排挤,曾请了两位南省的嬷嬷服侍她,天长日久,她也能说上几句,本以为二十年下来已经完全淡忘,没想到还存留有一丝印象。
听了良久,觉得无聊,便编了个更衣的借口出去走走。
离宴会只有五天了,她的计划能成功吗?
花园里草木扶苏,渐近正午,阳光愈发强烈,她却浑然不知,忽然一把伞罩在自己头顶,送来一片阴凉,冉念烟蓦然回首,却是多日未见的柳如侬,一身的翠绿衣裙,纤腰束素,果然如一枝袅娜垂柳,身后还跟着她的兄长柳齐,远远看去,青衫随风,皎若临风玉树。
“如侬,你怎么来了?”她惊喜万分,柳如侬来的正是时候,“柳大哥好。”
柳齐站在原地颔首示意,柳如侬已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道:“盈盈妹妹,你好狠的心,这么久不见了,也不写信请我来你家作客!要不是我娘带我过来,你是不是光顾着和柔则玩,把我全忘了?”
冉念烟眉间带着愁容,叹道:“南府的丰则表哥出事了,柔则姐哪还有心思玩?”
柳如侬自觉失言,捂着嘴抱歉道:“啊!对不起,我给忘了。”又回头对柳齐道:“哥,你去别处吧,我们要讲讲女孩子的悄悄话。”
柳齐轻笑一声,捏了捏自家妹妹的脸蛋,挥挥手走了。
见他离去,冉念烟才问道:“谢姨找我娘,有要紧事吗?”
柳如侬愁眉苦脸地道:“她已经去荣寿堂了,我想去梨雪斋找你,谁知在这儿碰上了。盈盈,你真不打算嫁给我表哥啦?”
提起谢昀,冉念烟顿觉无奈,柔声道:“这不是我愿意或不愿意,而是不能。”
柳如侬道:“殷士茂死了,围在谢家周围的禁军也被调回了一半,外人可以在禁军的监视下出入了。我和母亲去探望舅父舅母,才得知昀表哥病了……不过盈盈你也别自责,可能不光是为了你的事,还有谢家的变故,可是……你们就真的这么散了吗?”
冉念烟道:“走吧,我先带你去荣寿堂。”
☆、第九十三章
柳如侬心胸开阔, 冉念烟说走,她便跟去,并不不依不饶地追问。
到了荣寿堂前, 柳如侬见徐太夫人笑得开怀,便一心跟着一块儿玩笑, 把方才的事情忘却了,行过礼后,徐太夫人留谢氏母子三人多坐坐,用了午膳再走,柳如侬就和冉念烟坐在屏风后, 见流苏正抽空做针线,就要了两尺彩线翻花绳。
“真是的,都这么大了,还玩儿这个。”冉念烟含笑道,表面上嗔怪, 却还是甘心作陪。
倘若人人都像柳如侬这么豁达开朗好相处,世上也就没那么多坎坷之事了。
两人各输了几回,柳如侬忽然问道:“方才成妈妈没说清,苏家的人到底几时来?”
冉念烟道:“说定了五日后到,但还要看看孔翰林身子如何。”
柳如侬道:“也是, 我听父亲说,孔家出了两位翰林,兄长孔嘉行便是苏夫人的父亲,弟弟孔嘉成倒和你大舅父、父亲结拜过, 是当年南山七友中学问第一人,只是文采比我那位尚书舅舅差一截。五天后你们设宴,都给谁下帖子?”
冉念烟小声道:“按理说谁都不该请,苏家夫人是来看望生了重病的父亲的,哪有心思热闹,可镇国公府要这份脸面,必定多方引荐,我们冉家要来,李家、何家这些姻亲也都要派人来,放心,到时少不了你的帖子。”
柳如侬双手若一对白蝶,在彩线间自如穿梭,点头道:“知道你忘不了我,到时我带个朋友来,你可别见怪。”
冉念烟极警觉,却还是放低了语调,怕柳如侬疑心自己不欢迎,玩笑道:“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柳如侬故作神秘道:“你只说你欢迎不欢迎吧,究竟是谁,到时就晓得了。”
冉念烟笑了,也学着方才柳齐的样子,捏了捏她红扑扑、肉嘟嘟的脸颊,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你的朋友自然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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