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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花事记/掖庭宫花事 (玉胡芦)


  小麟子听见熟悉的咳嗽,两片小嘴顿时一抿,有些紧张地望过去。
  “过来。”吴全有阴沉地发话。
  一众太监纷纷有些不明就里,错愕间便见小麟子乖乖地挪到他膝前。吴全有一弯身,把她抱起来就往院外出去。那一袭瘦长袍摆携风扑簌,怀里兜着个娃儿看起来突显伟岸……吴全有还不到四十岁……听说和戚世忠关系玄妙,年年都不用验检……咳咳,干活干活。不晓得谁吆喝了一声打破沉寂,巳末的御膳茶房复又忙碌起来。
  奉天门广场前朝臣已散得差不多,一眼望过去青砖白栏眼目明阔。四月清风迎面,把小麟子细软的头发拂上吴全有的眼眉,小身板小肉儿的兜在怀里沉甸甸,暗暗挣着身子想下地走。吴全有不让,捏她鼻子:“谁叫你胆大溜出来的?”
  小麟子尿急,蹙着小眉头使劲憋:“我三岁了。”
  去抓他脸上的骨头,那指头香香软软,每次总能把冷心硬肠子的吴全有弄得没脾气。
  吴全有便扯了扯嘴角,陆安海不在跟前的时候他是独独会对她一个笑的:“哼,小东西,你在我眼里每年都才两岁。”
  又道:“今儿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白天到各差事上晃。你吴爷爷我今昔不比往日,戚世忠不照应,怕人多瞧见了护不了你,还惹麻烦!”把她往怀里一打横,一道麻杆长的影子往右翼门那边过去。
  “柿皇子等等,柿皇子等等!”身后传来年轻太监阴柔的叫唤,伴着靴子踩踏在砖石地上的稳健步伐,轻轻重重。小麟子忍不住回头看。
  但见那左翼门下穿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的身影,领头的一个身穿银薄色织花底长袍,腰束玉带,发绾玉冠,手上抱着两册卷子正往这边过来。他身后随着个穿绀青曳撒的十八九岁太监,正气喘吁吁跟在后边叫他。
  少年跑得飞快,不理身后叫唤。他微仰着下颌,五官生得极俊美,尤有一双明秀而坚毅的眼眸。是肩展脊直郎朗修长的,飞奔时袍摆擦过风声发出扑簌的轻响。
  小麟子看得一目不错,吴全有发现她走心,回头把她小脑袋扳正:“别看,那小晦星可是你沾不起的角色。”说着就大步将将往前走。
  “呼呼——”楚邹跑了几步停下来,一手扣着喉咙有些上不来气。
  他幼年身体很好,因为出娘胎后喝了一年多的母乳,几乎是不生病的。这二年一到春天就犯喘,也是个甩不脱的破烦事。
  小顺子追上来:“看吧,叫你别跑,自找罪受。”
  楚邹把书扔给他,费力地直起身子:“今儿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长孙要进宫,我得赶去看看,否则去晚了该碰不上了。”
  小顺子存心泄他气:“看看又能怎样?殿下慧眼识珠,那也得先看人家点头不点头。”
  楚邹不说话,眼睛越过小顺子,遥遥地看向远处的十米宫墙。看见右翼门边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那麻杆太监站在石狮子旁,正给四岁的小东西挡着尿尿呢。小尿炕子尿真是多,撒在奉天殿的皇权根下。他就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收回来。
  小顺子说得没错。这二年多来父皇对母后不闻不问,后宫的事情多交与景仁宫的张贵妃主持,母后深居简出,几不与人交道,朝廷内外纷纷诸多猜测。是没有人敢给大皇姐牵搭姻缘的,连早该出宫建府的十三岁大皇兄也一直住在三座门内的清宁宫,没有人过问婚事。那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肯带着长子进宫,不用多少考量,光这一点就已经是很难得了。
  小东西尿完抽起裤子,被麻杆太监牵着穿出了右翼门。他瞥了两眼,心思游转回来:“看看总是好的。”
  说着就打前头接着走了。
  一袭银薄色袍摆缱风,已经八岁的皇四子脱去了幼年的稚气与那天花乱坠的神仙道。身量俊挺拔高,几近与小顺子肩头齐平。因着这二年埋头苦读,容长脸儿瘦削下去,已刻出很清晰的他父皇的影子。唯一双楚楚眸光不变,总像是越过人心,遥遥地望向远方不知处,像凝着多少思虑与忧悯。


第32章 『叁贰』坤宁之宁
  “呜~~呃呜~~”从建极殿下的后左门跨出去,迎面向内廷走,脚底下忽然缠来一簇毛茸茸。踹不开,绕不走,缠腻腻的讨欢。
  楚邹低头看,看到是只长毛矮脚的哈巴狗,身上毛发脏兮兮辨不出原色,屁股尾巴上还沾着一撮黄泥。他便负着手,视若无睹。
  小顺子乍然一看,好容易才认出来:“主子爷,这不是先头奴才抱来送您的那只小哑巴?嘿,我说这狗自打您病一好就没影儿了,过去这二年多它倒是打哪又冒出来?”
  说的是当年那场变故之后楚邹生的一场大病。
  那个紫禁城阴霾压顶的八月,父皇命张福把乾清门阖起,五岁的他跪晕在大雨滂沱中。小顺子驮肩哈背地把他背回去,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都以为会死哩,嘴里呢呢喃喃都是“别找我,走开……我没想害她,没害你们的命……”时而又泣哭打抽。
  伺候的宫女奴才们脸上都不明色彩,俨然是将他当做那场杀戮的归结者。
  彼时皇五子彻夜不停的哭,那个孩子像是因为娘胎里就不带安全感,从出世到夭折便没有睡过一回囫囵觉。母后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地宽抚着,才生产完的脸容因为愁云散不开,看上去那样的黯淡无光。
  谴桂盛去给他请太医,因着皇帝的迁怒,一切都显得不顺畅。为了不让母后多添忧心,他在高烧退后,就悄悄把咳嗽都闷在了胸腔里。兴许哮喘就是在那时候埋下的病根。
  那是他深埋的幼小的童年记忆里,最为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就彷如突从云端跌落谷底,他还没有接受准备,所有的荣宠忽然都变作厌弃,每一个从他身旁掠过的太监和宫女,看他的眼神都好似带着无声的苛责,如同他骨髓里充斥着原生的恶业,浑身都背负着惨死的冤魂。他不敢踏出宫门,开始害怕打雷的黑天,一道闪电也能将他吓得惊跳。
  后来小顺子不晓得从哪里给他弄了条狗,他在病好之后,便叫三哥把那条狗送去了破院子。他的三哥信守承诺,此后再也没去探过那个院子。而他把那只狗给了小麟子,从此也就把五岁前的心门阖上了。自此也没有再去过。
  她倒是学了那老太监的品味,把狗养得一点也不上心。宫廷饲养的京巴犬到了她手里养成了土狗,毛也脏,腿也脏,先头雪白的颜色都染成了土豆色……反正从来不会对自己给的东西上心。
  楚邹不想理,肃着容色踹它:“打哪儿来就打哪回去,爷不要你了。”说着抬脚跨进内左门,眼睛看都不多看。
  正是巳时末了,各宫里都在忙碌,他从近光左门进去,宫女太监陆续穿梭,见他少年英姿路过,便对他勾勾头施礼。他已经很习惯了人们对他这样的态度。
  广生左门外蹲着个两岁多的女孩儿,穿着胭脂色的小裳子,头发扎成两个小螺,正中心嵌两朵樱花,很白净很漂亮。正在专注地叠石子,他从她旁边大步踅过去,她也没发现。
  忽而看见他的袍摆停在跟前,才顿地抬起头,怯怯地叫一声:“四哥哥。”
  除了大皇姐,阖宫的兄弟姐妹唯有她一个才会对楚邹这样招呼。
  “小妹在忙什么?”楚邹蹲下来。
  “在叠石子。”楚湄答得轻声稚气。
  这是施淑妃生下的女儿,三公主楚湄。父皇曾对母后说,若是生男儿就叫楚邮,生女儿便叫楚湄。母后没能生女儿,后来便把这个名字赐给了施淑妃。因着生产前跌过,楚湄出生时耳朵里凝了血块,是个天生的半聋子。也不是全然不能听见,但十分微弱。楚池他们根本不屑于同她玩耍。
  楚邹看她的眼神是爱怜的,见她石子堆不高又散下去,便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地变出个小娃娃,递过去道:“给你的,莫给你母妃看见了。”
  “嗯。”楚湄宝贝一样地掖进袖子里,隔着袖管抚了抚,又掏出来看几眼,掩不住满面欢喜。
  楚邹轻抚她的小脸蛋,目光有些飘远,大概又想起她那个被自己害死的早夭的小哥哥……难以卸去身上负重的罪孽太多。
  “阿湄,你在哪儿呢?”忽听到前边一道女人的声音。
  他一侧头,便看到施淑妃站在广生右门外,穿一身淡青色的宫装。已经二十五岁的施淑妃已无刚进宫时的怯惧,眉眼间敛着淡宁,只是珍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楚邹便有些拘束,他惯只敢背着她对孤单的小妹好一些。
  施淑妃笑盈盈:“还玩着呐?再不走要晚了,今儿给你七弟过生辰,快随母妃回去换衣裳。”
  楚湄看了眼四哥,施淑妃这才对楚邹点了点头,静静地牵着女儿走了。
  自从当年那场事之后,施淑妃就变得疏疏朗朗了,似乎见人都安详带笑,似乎又总隔着一层薄膜。对皇帝如此,并不乐于召幸,难得楚昂想起她却借故推脱;对楚邹也是如此,眼神淡淡的,虽看不到责怪。而她在那之前对孙皇后原是处处维护。
  楚邹直起腰杆,抬脚跨进景和门进了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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