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心想,昨晚归档的公文现在还堆放在国师书房,应该还没有来得及批阅……没关系。她心里暗暗有了主意。嘴上嘲笑石锡:“错两个字就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九尺男儿,还怕认错丢人不成。”
那天,宝珠和石锡在坡上来回赶马,治好了她坐骑的髌骨脱臼,也因为耽误了这许多时光,宝珠什么都没猎着,石锡只得一匹秋鹿,最后还为了赔偿把鹿归到她的名下,堂堂中尉在射猎中一无所获。宝珠牵着马带着鹿回来,心里头装满了奇怪的感觉。
不过当晚回去,她就悄悄地趁着收拾书房的功夫,把石锡的那卷公文找出来,改掉了两个错字。
天色已晚。宝珠从回忆中醒过来,她捏紧了手里的香囊。
这个香囊绣好已经很久了,上面的主人名儿“石”字也是一开始就早早绣上去的,宝珠心想,石头的名字嘛,太秀气高雅不合适,就须得给他石头材料的来相配,才好显出他那个木木的脑子,于是用玛瑙珠、碧玺石串着三色流苏,做了尾坠。
存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合适的机会送出去,再这么存下去,里头的苏合香片味儿都要散没了。
宝珠下了决心,抬头看一眼沉沉的天光,突然折返身,朝着宫城北面跑去。
……
北军大营。
石锡刚刚训练士兵从蹴鞠场回来,热得满头大汗,他将戎服脱了,露出健硕伟壮的上半身,跟几个校尉一起在大帐后面的水缸边舀水冲凉。这时候,哨兵跑来禀报:“中尉,国师府有人求见。”
“行,本将这便去。”石锡甩干手上的水,把衣服搭在肩上,一路走到辕门口,只见一个俏丽伫立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朝另一头的营帐眺望。
“宝珠,”石锡叫她,“你怎么来了?大宗师有何吩咐。”今日国师已经派过人向他垂询扩军的意见,他胸中已经有一套完备的扩军征兵计划,只差找人润色文书呈交上去,以为现在国师派宝珠来催。
宝珠听得他的声音,兴奋回头,见他这样,脸红了红,嘀咕责备:“怎么连衣服都不穿,真是鲁莽!”石锡不以为然,军中的爷们谁没光过膀子,宝珠姑娘也不是没见过,怎的这会少见多怪起来。他惦记着要赶出那份交给大宗师的对策,便催问宝珠:“姑娘找我什么事。”
“喏,给你的。”
石锡一瞅宝珠递过来的东西,纳闷:“荷包?”
“是香囊!”宝珠觉得他真是够笨,跟一头大蠢牛似的,“哪有这么小的荷包,再说我送你荷包干甚么,你一男的。”
“可是香包我也用不着,”石锡道,“这么精致的东西别给我糟蹋了,你还是自己拿着用吧。”
宝珠一窒,呆呆地看着石锡。
石锡完全没领会到她的意思,还在那道:“像我这种粗人,送我这些娘们唧唧的玩意,戴着净让人笑话了,你要有那空闲,倒还不如纳一双厚鞋垫实在呢。”
宝珠愣了愣,忽然反而觉得放心了些。
石头只是不开窍,并不是讨厌自己。
她想到这里,羞恼起来,赌气地一把从他手中抢回香囊:“真是牛嚼牡丹不识货,好东西不要,偏要个……鞋垫就鞋垫,赶明儿就给你送到!”
宝珠气哼哼地走了,石锡在原地落个莫名其妙,参军王筹朝这边过来,跟他打招呼,石锡也冲他点点头,朝着宝珠的方向解释道:“这哪里是宝珠姑娘,我看爆竹姑娘还差不多,也不知哪儿点着她。”
王筹是个文士,自然懂得风情,他忽地一笑,眨眨眼,问道:“中尉大人一表人才,早年被战事耽误,如今朝廷战事稍歇,是否也曾考虑过个人的终身大事?”
“你说婚娶啊,”石锡摇了摇头,他从没想过,慨然而道,“国家边疆未平,哪有空闲考虑这些,我要是娶了妻,却又战死沙场——邝老将军他是年迈有妻有子,我却孑然一身,贸然婚配,岂不耽误人?”
第75章 文学1.5
082
宝珠回到府上,储妪已在屋外等着了,说孙氏有事相询,宝珠心里虽然惦记着给石锡纳鞋垫的事,但绝不敢怠慢大夫人,即刻随她前去。
跨院花厅里,夜幕沉降,院中开着各色花朵,香气弥漫,孙氏同表姑娘郁清正在饮茶。宝珠前来,孙氏就问她关于顾柔的家族身世。
国师先前早就命宝珠跟府中上下通过气,严禁谈论顾柔身世,一旦出了岔子就要提头来见。他深知母亲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品格,所以打算去云南将顾之言带回,洗清顾柔的身份,再向母亲提婚娶请求。而且孙氏素来对洛阳水土颇有不服,也不会长住于此。
宝珠只对孙氏说了顾柔的父亲叫做顾文,原是青盔巷子的没落官宦人家,后来搬去葫芦巷开了医馆,直到亡故。
孙郁清倒是浑不在意地听,听了一半,似乎觉着没什么意思,便称自己乏了,起身告退。
如今正值不太炎热的夏夜,跨院之中既清凉,又有花香,清风吹来使人遍体舒爽,孙郁清领着丫鬟芸香在院中走了走,觉得心情好过了些,抬头望向空中那一轮不甚饱满的明月。
月有圆缺,事有难易,人有离合,她想起小时候在这园子里同两位公子一起中秋赏月的情形,大公子吹.箫,二公子弹琴,她随着伴奏轻轻吟唱……极为静谧温馨的光景。
曾经她也听储妪说起过,姨母曾经属意将自己许配给大公子,可是后来大公子出事了,被老爷撵出家门修道,就再也没回来过,姨母便又想将她许配给二公子,没想到不出一年,二公子也宣布奉道去了国观。她再没有旁的念头,想来是也许此生跟姨母家的缘分不够,可是没想到二公子回来了,他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放弃了所有,又回来了。
孙郁清说不出什么滋味——当一个男人面对你显得清心寡欲,也许并非因为他是圣贤,而只是对你没有兴趣罢了。
虽是夏夜,风却有些冷了,她喉咙发干,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芸香为她拉起披帛笼住后背,劝慰:“小姐,夜里风露重,咱们回屋歇着吧。”
她正要点头,忽然,院中梧桐树下影子一闪,走出一人来。
孙郁清见那衣着服饰,乍一眼还以为是宝珠,但宝珠现在正在花厅陪孙氏叙话,她再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鸭蛋脸颊的婢女,样子生得比宝珠娇俏妖媚一些。
孙郁清眉头一皱,觉着这婢子似乎来意奇怪,责道:“你是何人,如此唐突,难道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吗?”
“婢子燕珠,见过表姑娘。”燕珠拜伏于地,月光下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笑容,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恶意。
……
花厅里,宝珠还在描述顾柔抚育幼弟的艰辛,又是如何被周氏和韩丰母子欺负,孙氏怜悯顾柔身世,也禁不住和大丫鬟殷春一同唏嘘。褚妪劝慰:“有了二公子护着,如今谁还敢糟践那小姑子?就是放在老奴这边,也第一个出来,用环首刀将他的头斩了。”殷春笑道:“储妪厉害无人不晓,都怕了您。”孙氏笑着摇头。
这时孙郁清匆匆进入室内。孙氏见了她,微讶:“郁清不是歇下了么。”
“姨母,郁清有话同您说。”孙郁清环顾左右,神情凝重。
……
翌日清晨,顾柔做了朝食,让顾欢吃过,便去镇上给他买两本棋谱。棋谱在大晋算是一类高雅且奢侈的藏书,首先此类珍品藏书民间少有,唯有宫廷中少量流出,加上简牍传抄不易,而棋谱更需耗费大量材料,有时候为了复原一张棋谱的完整图,更需要用到绢书,价格更是靡费。
顾柔托了门路,早早地就付了银子让七叔在原来订《金钗误》绢书的那家铺子预定了两本棋谱,今天是去赶着去收货的。她拿到棋谱回来,想着明日就到了和沈砚真约定去永宁寺参拜法会之期。
她还记得,孙夫人叮嘱过她,大宗师的是道教,她作为大宗师的……嗯,不可随便出入佛寺。虽然食言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要同砚真解释一番,告诉她自己不能前去了。
她收拾下正要去沈砚真家,便有孙氏的大丫鬟殷春来请,说是孙氏邀请她过去叙话。
顾柔跟着殷春,被带到国师府后园东边的宗室祠堂。
祠堂在园中辟有单独的别院,大门进去,东西两面白墙上赫然两幅巨型壁刻,密密麻麻下来均是人名,顾柔走近了细看,只听后面孙氏道:“此乃我慕容世家的宗族世系谱。”“夫人。”顾柔回转身去,朝她见礼。
孙氏由郎妪和孙郁清左右搀扶着,她难得穿上了一品诰命的朝服,拄着凤头拐,神情甚是肃穆,不晓得为何,顾柔今日看她眼神,似乎分外凛冽冷淡。孙氏过来,立在那壁刻前仰望,沉声道:“这里头每一个姓名,都是我慕容家的先祖,唯有品格清高、洁身自好者能够留名。”顾柔顺着她望去,道:“慕容家祖德巍巍,令人仰慕。”
孙氏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进入院子。顾柔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