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满面无辜,认真插嘴道:“太尉大人息怒,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当时北军护送连秋上南归,许多将士均亲眼见证云飘飘……哦不,如今该称云夫人了,她与连秋上同车舆……”
“放肆,放肆!来人拿下!”云晟激怒打断,他决不能容顾柔将女儿的这段丑事揭露,也万没想到,他原本想要借由连秋上将顾柔打成反党,却将自己女儿给扯了进来。
这在方廷尉眼里看来,云太尉反常激烈的举止,简直像是恼羞成怒。何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去年云飘飘和连秋上的私情他也有耳闻,如今从云太尉的表现来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太尉大人息怒,这样罢,”方廷尉起身,恭恭敬敬朝云晟鞠了个躬,“此案就交由下官来审理,太尉大人稍事休息,若有什么结果,下官自会禀报皇上,给朝廷一个交代。”
“方峤,你这是何意?”云晟低声咆哮,“莫非你也收受慕容情贿赂,想要纵容钦犯,反诬于本官?”
方廷尉急忙掸了掸袖子,下跪道:“下官不敢,下官正是为大人清誉着想,特请大人避嫌啊。下官奉旨查案,还请太尉大人……见谅!”
云晟急怒攻心。这个方峤,任职廷尉多年,是出了名的三不沾:不结党、不立派、不受贿,明哲保身和那万花筒钱鹏月有得一比。如果任由他来独立审查此案,只怕想要给慕容情套个罪名就难了,然而此刻又不能强逼于他,反而落了他人口实,于是只好强忍怒气,道:“本官命令你,一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决不可纵容叛党,否则要你人头落地!”
“下官明白,下官谨遵太尉教诲。”方廷尉一边拜谢,心中更加不以为然——吾乃天子之臣,你一太尉也不过身为人臣罢了,凭什么僭越,代替天子行生杀予夺之职?
云晟在卫士的护送下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心中暗忖顾氏女甚是狡诈,若不对她用刑只怕目的难以达成,方峤不是要请示皇帝么?自己就先行一步,先跟皇帝要了这个准许,让他云晟来提审顾柔,这般就可以言行逼供,不怕顾氏不在慕容情的罪状上签字画押。
他这般打算着,便匆匆离去。
这边,方廷尉仍然在审顾柔。顾柔始终态度温顺,有问必答,字字句句不紧不慢——
“倘若我夫主想要隐匿我的身份,便不可能光明正大迎娶我,何来私藏?”
“若是北军当真得到了铁衣,也不会在汉中走马谷损兵折将;走马谷一役,我在军中几乎全军覆没,我若有铁衣,岂会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方廷尉审来审去,见顾柔只自认九尾飞贼之罪,其他一概撇清,心中将信将疑。这会儿牢房四角灯油快烧尽了,他自己也口干舌燥,便问守卫:“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刚过戊时。”
“今日先到此,将疑犯带去牢房。”待顾柔被押下去后,方廷尉又暗中吩咐守卫,严加看管,千万要防止旁人接近顾柔牢房,更要盯紧顾柔,防止她自杀。
顾柔今日为保全国师,将自己九尾身份卖出,以证和连秋上的交集。又将云飘飘扯了进来。她把这趟水搅浑了,至少能为大宗师争取时间想办法营救自己。
好在先前有大宗师指点,告诉她那方廷尉乃是位铁面无私之人,一旦案情牵扯云晟,便会撇开此人,要他避嫌,果不其然,否则自己不晓得还要受到多少牢狱之苦。
狱卒将顾柔送进第三重监狱底端。那是一间较为空旷的牢房,一面靠墙,三面皆为木栅笼,地上铺着茅草和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
顾柔挨着床榻坐下。没多久,牢饭送来了,一碗白米饭,两素一荤。
顾柔无心用饭,独自静静坐着,听得隔壁传来争吵声。
狱卒埋怨道:“能给你吃上一口算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以为御膳房呢?”
“滚!”
伴随隔壁一声铿锵有力的叫骂,一碗白饭隔着牢笼泼到狱卒身上。
顾柔惊讶去看,发现自己隔壁原来关着一名老妪,这老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麻布衣裳,头发梳得甚是齐整,因为先前她有床不睡,却一声不吭卧倒在草垛中,顾柔竟然没发现自己隔壁有人。
狱卒勃然大怒:“这老东西!”
那老妪却傲然不睬,又卧回草中,断然不看那饭菜一眼。
“怎么回事。”声音惊动了牢头。
狱卒抱怨道:“这老东西饭里有一根干草,她便嫌脏污——这牢房里满是干草,谁知是不是她故意弄进去找茬的?当囚犯还摆谱儿来了,我就是瞧不惯……”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
牢头催促狱卒离开后,转眼换了一副好脸,和气对那老妪解释:“这小兄弟新来的不熟悉,我这便去给你换一碗。”
“滚!”老妪抄起一盘椒盐萝卜,泼了牢头满脸。
这下连那脾气甚好的牢头也显得愠怒,他抹了抹脸,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老妪继续翻了个身睡觉。
顾柔觉得这老妪很是奇特,身处天牢诏狱却显得分外傲慢,不禁隔着栅笼多看了她几眼。
老妪横卧草中,呼吸均匀,很快睡着了。
顾柔百无聊赖,便朝她上方望去,隔壁的牢笼同自己这一间摆设并无二致,也有一床一矮桌。只是老妪那一间的桌上,简陋地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个破旧的竹笔筒。床挨着的墙面上,有两列壁书,上书——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语出《荀子劝学》。”
顾柔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壁书以小楷写就,字体风骨妍媚,遒劲有法,颇有名家风范。顾柔看见字写得这般好,知道她通文墨,心里对这老妪隐隐有了几分佩服。正巧老妪翻了个身,脑袋撞在书案脚下,“哎唷”闷哼了声。
隔着栅笼,顾柔道:“婆婆,地上凉,你这样睡容易受寒,去榻上歇着吧。”
老妪不理不睬,鼾声如雷。
……
皇宫大内。
御书房里点着灯,皇帝还没有就膳,他来回踱步,寝食难安。
今日太尉云晟截留国师慕容情的未婚妻子,已经震动京城,许多官员的上书已经呈入黄门,现在小山般堆在皇帝的案前,他心生烦躁,一件也不想看。
慕容家根深叶茂,在颍川乃至整个北方士族中举足轻重,只怕这是个不妙的信号,他身为皇帝,却已经帮着云晟得罪一大票北方士族,分裂之势初见端倪。
皇帝正在焦虑,忽闻内侍来报,皇后求见。
皇帝心头顿时一宽。对了,他这位皇后淑惠远虑,常有明见,如今说不定也能为他排忧解难。他立刻宣入。
皇后徐氏入内,神色急虑,向皇帝求证今日之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连声叹息:“陛下,查无实证,怎能让太尉前去拿人呢?太尉同国师素来不睦,陛下即使要拿顾氏询问,也不该由太尉出面,应当叫廷尉前去,且先知会国师,以示公允尊重。今日又是他大婚,他素来心气高傲,岂能容此奇耻大辱。他是先帝功臣,您这一回不光得罪了他,恐怕还要引来北方士族的攻讦;天下士人见有功之臣遭辱,恐怕也莫不寒心……”
“唉呀皇后,别再说了,朕已经知晓不妥了!”皇帝已经悔青了肠子,他不想得罪国师,更不想引发分裂,只怪自己当时偏听偏信,一时脑热听从了云晟的撺掇。然而没有后悔药,他怀抱一丝希望,想:“朕派云晟宣旨之时,借的是太后之口,你说朕将这一切先归于母后,推说不知情,再向国师赔罪,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陛下,你真是糊涂呀,难道别人看不出这是您的旨意吗?”徐皇后摇头道,“何况国师是否私藏铁衣,还有待查证,怎么好就此轻易放走嫌犯?”
“哎呀,不是你说不该拿她的吗?”
徐皇后叹气道:“铁衣事关朝廷安危,既然人拿都拿了,自然要查个明白。只是,太尉同国师有隙,此案不可让他经手,须得秉公处理——依臣妾愚见,那廷尉方峤倒是个公允之人,交给他全权处理倒是无碍。只是,必须确保顾氏女在天牢中的安全,倘若她暴死狱中,只怕更激起慕容家族和北方士族的情绪。”
“皇后说得是,朕立刻差人去宣方峤。”
话音未落,便有内侍急急来报,附耳对皇帝说了一番,皇帝脸上陡然变色,忽青忽紫。
皇后问:“陛下怎么了?”
皇帝高声大叫:“气煞朕也!”
原来,方峤审问顾柔之事,早已被皇帝所派耳目传出,当他听得今日顾柔供出云美人和连秋上有染,气得五内俱焚,一挥手,将案头公文尽数扫落在地。
“云氏贱妇,辱我皇室威严,竟与那逆贼有苟且;这云晟也敢将她送入宫来,可恨,可恨!”
皇帝怒从心头起,一时间连把云美人打入冷宫的心都有了。皇后见他激动,连忙劝阻:“陛下息怒,如今云晟掌京师十万兵,倘若慕容情当真别有远志,还得依靠云晟牵制于他。陛下须得顾全大局,不可在后宫面前露了声色,更不要降罪云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