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夜里,爹娘都往上房议事,妹妹是跟着她玩的。
玩了会儿翻绳,她打着扇子哄她睡觉,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想是累了,小脑袋一歪就睡着了。她也迷迷瞪瞪的将要睡着,扇柄砸在身上猛然惊醒,妹妹已是满口胡话了。等她反应过来,更已软成了一团泥了。
她唬得魂都散了,阖家都被惊动了。
怕她走了魂,祖母赶紧领着二伯娘解了她的小衣裳,拿秤杆挑了一递一应的出去叫魂。沿着院子两圈下来,衣裳刚上身,人又抽了起来,浑身烫的似在冒烟。祖母又赶紧请了黄表送崇,又让大伯娘给妹妹从头到脚揉面似的捏积。怕她不小心咬了舌头,还拿帕子包上筷子给她垫在上下牙齿之间……
那会子已是二更天了,又是这样的年景,爹爹和叔伯们往镇上寻了几个来回,零星几家还未关张歇业的医馆药铺一听病的是个小妞妞,纷纷苦笑,连连抱拳摇头。直跑到日上三竿,跑到血崩心,才托了阿婆从县里请回了个老郎中。
还未诊脉,只望了望形容,就道小丫头这是惊了风了。来势汹汹,险得很。
还是祖母母亲求了又求,才求得老郎中斟酌着开了一剂药。却也暗地里告诉祖父父亲,若还不好,却是神仙也无法了。
水牛角、山羊角、僵蚕、钩藤……搁在太平年月,都是寻常药材,可放在这会子,饶是五六里外的崇塘镇自古就是南上北下的药材流转码头,南北大街东西横街上的生药铺子熟药店不知凡几,还是不知跑了多少家,才凑齐了君臣佐使数味药。好容易煎得了,偏又牙齿咬得铁紧。忙了半日,直到下半晌,才勉强把药灌了进去。
也不知是之前的土法起了效果,还是那这一剂药确实对症,妹妹手心的鬼脉慢慢就不跳了,人也安生了下来,不再抽搐挣扎胡话连篇了。显见脏东西已被送走了,三魂六魄也归了位。
可就是不得清醒。
看着虚汗越出越多,声气儿越来越弱的妹妹,茴香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却不敢哭出声。不禁双手合十,学着祖母的模样,刚要闭上眼睛诚心祷告,忽见妹妹睫毛轻颤。
不禁捏着拳头倒吸一口凉气,就见妹妹眼睫颤颤巍巍了半晌,紧闭了两天两夜的眼睛,终于徐徐睁开。(.. )
☆、第四章 梦回
花椒撑着最后半口气,拼死挣扎着睁开了似有千斤重的眼睛。只觉着天旋地转,失重的感觉一拨一拨如潮水般袭来,心里头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光线的刺激,再加上久未睁眼带来的不适感,干涩的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拭泪,已有轻软的棉布柔柔地按住了自己的眼角。
花椒眼睫微眨,就听到母亲哽咽不能语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椒椒乖,好乖乖,我们不怕了……娘在这呢,我们醒了就好了……”。
干瘦无力的小手被温热细长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花椒下意识地就要回握,手上却没有一滴力气。努力睁开眼睛,已被罗氏如获珍宝般的搂在了怀里。
有滚热的泪珠晕在竹席上,花椒听着罗氏语无伦次般地一声一声唤着自己,心头骤然委屈丛生,长久以来蓄积着的各种感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却不知道这哭声在罗氏和茴香听来,比之小奶猫的叫声还要细弱,母女俩心痛地说不出话来,忙慌手慌脚地哄着花椒不再哭泣。
不知是哭累了,还是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已然安心。花椒很快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渐渐合拢。心底有一个声音大呼“不能睡”,花椒试图撑开眼睛,到底抵不过沉沉睡意,眨眼的工夫,已含着眼泪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罗氏心都不会跳了,还是闻讯匆匆赶来的秦老娘小心翼翼地掌了灯,搂着花椒看了一回又一回。见她身上虽仍旧软绵,却已不再发热。气息虽微弱,倒还平稳,只嗓子眼好似藏了只小鸡崽子般咕噜咕噜的。
秦老娘圆圆的脸儿,头发照常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圆髻。窄瘦的衣袖稍稍卷起,手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可往日再是稳健不过的双手却是止不住地发抖。在心底长长吁了一口气,嘴里不断宣着佛号……应当已是无事儿了吧!
此时此刻,就是饱谙世故见多识广的秦老娘,也没了底气。
毕竟是惊风!
自古有言,“小儿之病,最重惟惊”。
但凡家中有着幼龄小儿的人家,哪个听到惊风不是魂飞魄散的。这可是恶疾,不知道多少小儿还未长成,就夭折在了这症候上,历来就少有能瞧得好的。
之前又是延医又是求药,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她活到这个岁数了,凡事心中已有一杆秤。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再是不甘心,也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可看着眼前满脸期待的三儿媳,想到她不眠不休魔障了般的守着小孙女的模样,心中更是软了两分,再是不决,还是朝她点了点头。
闻讯陆陆续续赶来的一大家子屏气凝神地站满了内室堂屋,见着秦老娘点头,俱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带着空气都不一样了。
热泪盈眶的罗氏捏着花椒无力的小手,心头陡然轻松了百倍,已是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里头却是通透的。
不由分说,就朝着秦老娘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又要给妯娌们福身道谢。
这些天别说家务活计了,就是丈夫和长子长女,她都照顾不到。多亏了婆婆妯娌们周全,不与她计较,她却不能视作理所应当。更何况虽不知求医问药到底开销几何,只阖家俱是力主延医,谁都没有二话。就凭这个,她已是无以为报了。
秦老娘暗自点头,心里头倒是略略松快了些许。
大嫂姚氏一把托住摇摇欲坠的罗氏,不由压低了声音嗔怪道:“三弟妹这可是见外了,只要椒椒能好,做什么不是应当。”
她也是松了一口气,看了眼睡容恬静的花椒,心底又隐隐有些不安。
姚氏到底比罗氏年长些许,姚家在崇塘镇又是数一数二的大姓,她做姑娘时是家中的长女,跟着识文断字的祖母长大,还在家族开设的女学中念过两年书。出门又嫁给了秦家的长子秦连虎,家中大事小情的,婆婆相公都要同她商量,经历见识比之一般人都要强上些许。
前些年,她娘家一堂侄也是好好的倏地就惊了风。幸而家底丰厚,又是长子长孙,惊风散、紫金锭的不知灌了多少,才堪堪捡回了一条命。
可到底伤了根本,身子骨比之同龄的孩子不知弱了多少。到了开蒙的年纪,学堂里半个时辰的功课都撑不下来。凉不得热不得,不到换季就要害病,一年里头倒有三五个月须得卧床静养……
也不知道,椒丫头就算好了,又到底能够好到几分。
姚氏暗暗思忖,这些天来都没心绪高声说话的二嫂杜氏却没有这样的心肠,立时就欢喜了起来,朝着罗氏道“恭喜”,又连声附和道:“可不是,咱们椒丫头是个有长福的,三弟妹快别担心了。你看看,你这都瘦得只剩一把咸鸡骨头了。”
又拿蒲扇似的大手给又哭又笑的茴香抹了把脸,同她道:“妹妹都醒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可不兴再掉眼泪了。”
见她立时点头收声,满意地点了点头,伸长脖子探头望了望床上的花椒:“椒丫头醒了,也该饿了,我这就去调碗籼米糊糊来。只要吃上两碗糊糊,保管什么都好啦!”
说着话儿就掀开门帘出了门,茴香忙擦干眼泪跟上帮忙。
老秦家三代同堂兄弟五个,丁口虽多,却并未分家,一向同居合食,秦老爹秦老娘仍是当家主事的人。男耕女织,锅头灶尾的活计则由秦老娘带着儿媳妇们操持着。老五还未成亲,四个妯娌就十天一轮,分作两班炊洗扫洒打理家务,这几天恰好轮到杜氏和罗氏。因着罗氏日夜不眠地照看花椒,其他两个妯娌不用人说都主动过来帮忙。懂事的茴香也不曾歇着,知道代替母亲帮着二伯娘打下手。
门边两个剃着桃子头的小小子一听“糊糊”,直吞口水,就要跟上去。被杜氏笑着一人一记巴掌拍在脑门上,齐齐“哎呦”了一声,嘟着小嘴又扒在了门框上,你瞅我我瞅你,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又瞅着花椒“呵呵”地傻笑。
花椒则是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头已经不再疼痛了,只隐隐还有些昏沉。倒是发觉自己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块好肉好骨头,浑身的血肉筋骨就像被石碾子来回反复碾过似的,连带着耳朵里都像藏了几只小蜜蜂似的“嗡嗡”响个不停,眼珠子更是爆出来似的痛……
随着身体的痛觉被全部打开,花椒的思维感知也逐渐恢复。脑子清明,人却越发混沌了起来。(.. )
☆、第五章 栩栩
她明明记得之前还在随着人流漫无目的的四处逃荒。
所到之处,全是龟裂冒烟的田土,枯竭断流的河沟,枯朽焦黄的草木,还有……尚未掩埋干净的万人坑……
起初的时候,山野之间还有草根、树皮勉强可以果腹。不过几时,草根既尽,树皮也被吃尽。流民们无以为食,明知道死路一条,还是只能想办法寻了石子磨面来吃,或者挖了观音土来充饥,却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的。又不过几时,一切可以食用的食物吃尽之后,触目所及,就只剩下满地狼藉的人肉市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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