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未至,好些个山泉从一注到一线,再到滴滴沥沥不成用,没几天的光景就再不出水了。
小河有水大河满。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莲花山不出水了,源自莲花山的莲溪眼看着就从浅水荡旱成了草甸子,再从枯草甸子旱成黄土沟,只有土沟中央还残留着一洼湿润沙土。
吃喝都难,浇灌就更不能了。
菜园子里的菜蔬不比庄稼,天生水质,全靠水活。攒不出水来浇地,除了尚能派上用场的早早采摘勉强成用,其他未长成的蔬果,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被日头灼伤烧光。
地里头的庄稼略好些,庄户人家常说是棵苗就有六十天的旱根。虽则苗叶看似都已发黄干枯,但只要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子青意,就不至于旱死。等到一落透雨,立时就又能发起来的。
可等啊等,这透土雨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谁都不知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旱根也被旱死。
夏麦薄收,秋禾俱枯,蔬果皆槁,诸物腾贵。尤其粮菜油盐,听说市面上米面价格俱已翻倍,尤其水菜,头先每斤钱五十,不过几时腾至五百,到了这会子已是斤价一贯亦不可得了。
夜里花椒躺在床上,内烧外灼,没有半点睡意。
一闭上眼睛就是堰塘干涸赤地千里,一睁开眼睛又是饥馑枕道百姓流离。
黄沙白草,积尸满野,不见炊烟,哀鸣满道……一出出有的没的画面就如走马灯般的在脑海里打转、串并、快闪,让她已经有些分不清哪些是她曾经听过见过,哪些是她胡思乱想的了。
猛地睁开眼睛,整个人都是空的。
半晌醒过神来,四下看了看,床上一人也无。爬起来撩开夏布帐子,花椒一骨碌溜了下来,趿着鞋撞开竹编帘子就往外跑。
堂屋的大门洞开着,内外都是静悄悄的。
花椒手脚并用爬过门槛,啪啪啪地就往前头跑。
日头朦朦胧胧地挂在天上,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花椒跌跌撞撞往前跑了两步,眼前一暗,已被人温柔地抱在了怀里,“我们椒椒怎么自己起来了?”
“娘,娘……”花椒将脸埋在妇人肩头,骤然心安。
一位中等身量、皮肉紧凑的青年男子大步走了过来,摸了摸她额前细绒绒的头发。
花椒笑着喊“爹”,听到有童稚的声音在唤自己,探头望去,银杏树下停着的牛车上已经摞了好几个箱笼,堂哥堂姐们正坐在车沿上朝她招手。
花椒笑着伸手大力挥了挥,四婶娘走过来拉着娘亲说话,还未开口就嘤嘤哭了起来,手边的四堂姐香叶疑惑地望了望母亲,又笑嘻嘻地踮着脚尖,要拉她的小手。
花椒从母亲怀里滑下来,伸出手去,她拉着她的小手晃了晃,“我们要走啦!”
“走,走去哪?”花椒听到自己诧异的磕巴道。
心头骤然空了一个洞,冷风嗖嗖。
前儿二伯不还说县衙又发了榜文,说是赈济的粮食已在路上,不许百姓随意迁徙移民离开户籍之地的吗?
却没有听到答案,四堂姐已经松开她的手,笑呵呵地跑远了。
花椒急了起来,转身喊“娘”,哪里还有母亲的踪影。再转身,堂哥堂姐们坐着的牛车咕噜咕噜地疾步前行,好似移步幻影般,眨眼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
花椒浑身战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想追上去,却根本迈不开脚步。
那毒日头又不知从哪倏地蹦了出来,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刺目的光线如绣花针般直往人骨头缝里扎,花椒眼前越发模糊。
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蓝的妖艳阴沉,一阵阵裹挟着黄腾腾尘土的热浪直往人脸上抽。
花椒被抽的一个跟头滚了老远,再爬起来时,已不知身处何地。天地间一片死寂,叫人瘆的慌。
花椒茫然四顾,远处突然乌泱泱涌来一大群人流。花椒愣愣地站在当地,还未来得及躲闪,已被人挨人、人摞人的人流裹挟着潮水般向前涌动。
毒日头瞬间滑落西山,满天的星月刚刚露了个头,那毒日头又从东边天际飞了出来……
日升月落,往复循环。速度之快,叫花椒根本无暇反应。
不知走了多久,晃晃悠悠的花椒突然看到远方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城墙。破破烂烂的人流倏地激动了起来,冲锋似的向前。好像前方就是释迦摩尼的极乐世界,到了就能安乐。
只是无论怎样冲,倒下多少人,人流就是寸步不进。
花椒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千军万马碾过,五脏六腑都要爆裂了,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突然间眼前好似有火光冲天,轰隆隆的坍塌声响彻天际。
来不及呼救,花椒已陷入黑暗之中。(.. )
☆、第三章 噩梦
戌初时分,日头刚刚挨挨蹭蹭地落下山头,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周家湾已是一片死寂。人声犬吠一应俱无,犹如无人之地。唯有最东头山脚下的秦家小院,一灯如豆,人影憧憧。
花椒穿了件簇新绣着栩栩如生八吉祥纹样的大红兜兜躺在铺着竹席的架子床上,不响不动,气息微弱。
小小的人儿,脸上的肉只两天的光景业已瘦尽,还没巴掌大的面孔几近透明,额头两腮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让人不忍去看。
更不敢触碰,好似伸出小指轻轻一碰,小人儿就会如汗珠子一般,瞬间消失于无形。
偏又身上头脸全是汗,就连细绒头发丝里都沁着密密的汗珠子。躺在席子上,片刻的功夫,身下就是一汪水。
罗氏坐在床沿上,发丝凌乱面色蜡黄,肿得核桃仁儿似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眼泪早已哭干,清秀的脸庞憔悴的不成样子。
汗水滚进眼睛里火辣辣地顾不上擦,衣裳浮了盐霜也顾不得换,全幅心思都放在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儿身上,任谁接手都只摇头,人都魔障了。
不敢打扇,只能拧了棉布帕子一点点的给她吸汗。
天气如此酷热,又出了这许多的汗,生怕她惊风未好再添了别的症候。隔个一刻钟,还要拿麦管喂水与她喝。
幸而一直紧咬着牙关的花椒已能吞咽,否则这两天两夜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罗氏恐怕早已挺不过来了。
……
花椒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两世为人,直面死亡还是头一遭,说起来也算是人生再无的体验了。
只不知道,竟这样痛。
身体四肢好似骤然消失,只留下如蛆附骨般疼痛的脑袋。
就像有人在对着她的脑袋吹气,气球似的不断地膨胀,再膨胀。就在将要爆炸的生死一刻,突然漏气。不过须臾,一股股莫名混沌的气流你争我夺蜂拥而出。不待她反应,已是吃了**似的乱闯乱撞相互碾压了起来。
好似有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开战,你来我往你死我活,脑袋一圈一圈的大,又一圈一圈的紧。
经了不少荒唐事儿,直到这会子,花椒方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
恐惧、无奈,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这般煎熬着,挣扎着,等待着。
似梦似醒中,花椒感觉到自己呜呜在哭。
为什么要哭!
骤然间,愤懑、怨恨,恐惧和无奈都化作了漫天的恨意盈满胸腔。
花椒扑过去按住那些气流就是一顿乱拳,似是被她疯狂的举动惊住了,一股股气流呆滞片刻后倏地就开始仓皇逃窜,又分散成缕成丝。
花椒冷笑,欺善怕恶的东西!
打架谁不会,她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凭什么谁都可以来插上一脚,谁都可以来左右她的情绪,谁都能来主宰她的生死。
凭什么!
她偏不服!
花椒斗志昂扬,只觉得从未这般肆意过。不知过了多久,全身力气才逐渐耗尽。
混沌中,耳边嗡嗡声不断。花椒精神一振,张着耳朵仔细分辨。
声音气息都十分熟悉,花椒简直不敢置信,迫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看个分明。却没料到只一个动作,一阵剧痛袭来,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朦朦胧胧中花椒感觉到有人在喂她吃东西。先是按下巴,再是捏脸颊,还拿瓷汤匙抵住了她的舌根。
幸而手法非常娴熟,动作起来又迅捷又温柔。可随着动作,就像是打开了她的知觉一般。原来不只是脑袋炸裂般的痛,连喉咙口都是火烧火燎般的痛。
下意识地就要呼痛,嘴唇翕翕,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有汤汤水水如涓涓细流灌入口中,花椒强忍疼痛,大口大口地吞咽。
入口温热,好似火上浇油一般。可不吃东西,怎能活命。
果然有吃食下肚后,花椒软绵绵的身子渐渐积蓄起了力气。此消彼长,所剩不多的气流被她一点一点逼到一隅,奄奄一息,再无翻盘之力。
花椒松了一口气。
虽然两太阳依旧一跳一跳地直抽抽,后脑勺上像是坠了千斤坠。眼皮却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后,轻轻颤动了起来。
她精神振奋,含着最后半口气,奋力睁开眼睛。
……
茴香起身倒了半盅温水轻轻摆在床沿上,掏出帕子给母亲擦汗。看了眼床上无声无息的妹妹,眼泪憋在眼眶里,仍旧惊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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