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周四郎翻开三字经,倒吃了一惊,居然不知不觉学到了最后十二句了。
提到“犬守夜,鸡司晨”,英姐儿忍不住就笑了:“我总以为书里写的都是我不懂的东西,倒不知道还写这些鸡啊狗的。”学得格外认真,写到“鸡”字,道”这里早起都没有鸡叫。”刚想随口说“在厨房里养只大公鸡,知道行不行?”自己就已经知道不行,暗暗叹口气,只是埋头写字。
周四郎对英姐儿的字本来没什么期待,只要笔顺对了,倒不去管她提笔下笔,可是见她写出字来居然横平竖直,有些模样了,不禁有些好奇:“你成日都在练字?”
英姐儿笑一笑:“就是每日无事就照着那书上的字抄一抄。”
周四郎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字帖给她:“以后要练字就用这个字帖吧。”
英姐儿看着那字帖,薄薄几页,甚是好奇。
周四郎笑道:“这是卫夫人《稽首和南贴》,她可是‘书圣’王羲之的启蒙老师。传世的法帖不过这几页。这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簪花小楷。”
吓得英姐儿赶紧把那字帖放下:“这是不是很贵重啊?弄坏了我可赔不起,我还用那三字经好了。”
周四郎见状,心头有些说不出的不快,把那字帖塞到她手里:“这是坊间不知道谁摹的,要真是卫夫人书,我能这么胡乱搁在书架上?不动脑子!”
英姐儿也不辩驳,点点头,接过来笑笑道:“谢谢四爷。”耳垂上那对粉晶桃花耳坠子一晃一晃地。
周四郎顿觉兴致阑珊。书房里又开始漂浮着那种无言的尴尬。
到了下一句“苟不学,曷为人”,英姐儿听他解释完,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天到底忍不住,涨红了脸:“这真是胡说八道!天下那么多不识字的人,在你们这些读书人眼里都不能算作人?!”
周四郎尴尬地红了脸:“这句话的意思是……鼓励人好好读书学习,做个有用的人!”想想又叮嘱道:“你这些胡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往外乱说。”
英姐儿却跟笔有仇一般,狠狠地写那几个字,心里愤恨,暗道:“周家人只怕都是这样看的,才不把我当个人!”
好在之后英姐儿没再说什么乱批经书的胡话,周四郎顺顺利利地教完了最后一句:"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见英姐儿学完又要收拾东西走了,周四郎忙吞吞吐吐地道:“英姐儿,我……你知道吧?我准备十五离开京城。行李和船都安排好了。”
英姐儿一想,今日已经初五了,拾柳的事,自己还没有开口呢!当初觉得自己跟了去不过是桩小事,可如今才知道,没有人帮着,自己连内院的月亮门都出不去。
她转身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拾柳是苏州人,不知道爷能不能让她一路跟着去找找家人。我打听过了,你总要带几个人跟着去,到时候,再让她跟着回来?”
周四郎一直不敢再跟英姐儿提自己要走的事,拖到如今,不得不说了,才提起来,就怕她会吵着跟了去,没想到,她半字不提,反而提了拾柳的事情。
周四郎心头一松,突然觉得英姐儿懂事明理了。可见人还真就得读书识字才能明理。
可是他摇了摇头:“这事不妥,找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失散这么久了,半年一年找不到也是有的。不如你让拾柳细细说了家里情况,我到了那里着人打听,若是打听着了,我会写信回来。日后若是有家里人送节礼,替他们送个信,再细细安排。”
英姐儿细想一想觉得这样安排确实更好,便看了周四郎一眼,眼神一闪,低头道:“谢谢四爷。我……四爷走之前,我还想求四爷一件事,能不能让我见见老爷,我想跟老爷当面认错,老太太那里,我也想去认个错。不知道——行不行?”英姐儿的声音有些细微地颤抖。
周四郎听到耳里,心不觉就软了。这么倔强的丫头终于肯低头了。他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惋惜。这样的英姐儿总让他觉得不真实。
待英姐儿回了屋,香草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问道:“奶奶,这个法子真的能行?”
英姐儿看了看自己满是细汗的手心,低声道:“死马当活马医,总要先出了这个院门才有机会!”
第60章 赌约
英姐儿果然见到了周侍郎,只是跟她计划有点儿出入。周侍郎没有让她出去,而是自己在晚饭后到了兰桂院。
太阳尚未落山,天气渐渐有了初夏的热气,周侍郎穿着一件家常的深蓝绸薄衫,绣着姜黄色的合欢花。他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看着规规矩矩低头站在地上的英姐儿,有些满意地看了看周四郎。
不过不足一月的功夫,这野丫头倒转了性子,看上去有几分文静的模样了。
英姐儿行了礼,就跪下了,开口就让周侍郎吃了一惊:“老爷,三字经上说,人不学,不知义。又说,孝于亲,所当执。媳妇以前不懂事,处事不当,闹得家宅不宁,不懂得孝敬祖母公婆。如今知道自己错了,请老爷原谅。也请老爷允许媳妇去向老太太和太太赔罪。”说着恭恭敬地地磕了三个响头。这几句话,天知道她跟见雪偷偷练习了多少次。
周侍郎笑着看向周四郎,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过一月不见,四郎媳妇说起话来倒会引经据典了!四郎,不错,不错!”
周四郎自己也是大吃一惊,急急红了脸辩解道:“老爷,这可不是儿子教她说的话。”
英姐儿有些意外地看着周四郎和他爹,有些搞不懂周四郎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撇清。
周侍郎淡淡地笑着道:“就是你教的,也算教得不错。好了,你错也认了,是不是想着老爷我该放你出去捣乱了?”
英姐儿闻言一愣。
周侍郎却站起身:“老太太和太太那里,你就不用去了,我会转告她们。你在这院子里乖乖地呆着,什么时候放你出去,就看你能乖多久!”说着就要离开。
英姐儿却突然高声道:“媳妇并不是求老爷放我出去,媳妇求的是去苏州!”
周四郎霎时间血全冲到脑袋顶上!这十几日她都乖巧得很,还以为她忘了这茬了,谁知道她在这里等着他!他怒喝道:“黄英,你胡扯什么?!”
周侍郎却站住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摇头:“去苏州?还以为你学乖了,谁知道,还是那么异想天开!看来,你要出这扇月亮门,还要等很久!”这个儿媳妇之前是个单纯的傻蛋,现在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傻蛋!有意思!
英姐儿却毫不退缩地看着他:“老爷可肯跟我赌一把?”
周侍郎收不住脸上的笑意,就像逗弄有趣的小狗小猫:“你想赌什么?”
“赌我……明天就能出了这月亮门!如果我出去了,老爷就准我去苏州。如果我出不去,就是一辈子被关在这院子里,我也毫无怨言。”
周侍郎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子这么大胆天真的,见英姐儿一副很笃定的样子,索性又坐了下来:“先说说,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跟老爷赌?”
英姐儿睁圆了眼睛,一时没听懂,有些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慢慢道:“在苏州乖乖的和在京城不停地闯祸,老爷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
周四郎听出了英姐儿话中的威胁之意,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家里,还没有人敢跟周侍郎这样讲话。
周侍郎果然慢慢地收起了笑容,不动声色道:“你要知道,你家就在老柳村!”
英姐儿没想到周侍郎会这样说,这是村里人打架,我割了你家麦子,我就砍了你家高粱么?
英姐儿面上一白,半步不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去苏州,对周家不是更好吗?不用把我藏起来见不得人,也不用怕我出去不小心惹出一些祸事来!更不用担心我把老太太、太太气得病了!何必闹得鸡飞蛋打!我去了苏州,甚至可以不提周家四儿媳妇的身份!”
周四郎看着毫不畏惧周侍郎的英姐儿,心里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来。
周侍郎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英姐儿,半晌点了点头:“好,明日你如果能从那月亮门走出去,我就允你去苏州!”
周四郎送了周侍郎回来,见英姐儿已经上床,睡在里侧,背对着床外。他故意大声地“咳咳咳”,没有动静;又故意踢倒了那把交椅,英姐儿还是一动不动。周四郎憋着气,招呼了丫头进来,去净室洗漱了一番,回来爬上床,一看,英姐儿还是侧身躺着,背对着自己。
他举起一根指头,很想也跟英姐儿过去戳他似的,戳戳英姐儿的背,看她还装不装睡。可手指伸到一半,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觉得他误会英姐儿了,英姐儿闹着要去苏州,不是为了追着他,而是不想留在周家。这一夜,周四郎翻来覆地没有睡好。
第二日,周四郎早早就进了书房等着,可眼看着沙漏里的沙一丝丝地流个不停,英姐儿却派了香草过来说:“奶奶说三字经已经学完了,又要准备去苏州的事,想请几天假。”
周四郎火了:“你去把你们奶奶叫过来!没有先生的许可,不能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