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摇摇头,提筷子就夹菜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味儿且不算坏,就是把菜给煮老了。”
众人没想到朱常溆竟然没吭一声,还能吃得下这难以下咽的饭菜,只得纷纷举筷闷头吃饭。
周遭的兵士好奇,边吃饭边不断往这边看过来。
食不言的规矩今日且算是废了。赵士祯见朱常溆有兴趣,特地拿了一个甘薯过来,还教他怎么吃。“外头的皮最好是剥了,吃了也无妨。不过营里头……总归没自家洗的干净。”
朱常溆垂眼看了看还带着一点点泥巴的甘薯皮,心中对赵士祯这话特别赞同。
赵士祯将甘薯一分为二,外头看起来已经冷了的甘薯一掰开,里头藏着的热气立刻喷涌而出。“殿下仔细烫着。”赵士祯将小的那一半递给朱常溆,往自己手里的那半个吹了吹,从边上轻轻咬了一口,入口的温度正好。
朱常溆学着他,避开中间最烫的地方,从边上咬下一口来。甘薯没加调料,吃起来淡淡的,不过口感还不算坏,有些绵软。就着偏咸的菜,就连没有味儿这一点都能忽略了。
“不错。”朱常溆吹了吹甘薯,恨不得将它立即吹冷了一口丢进嘴里去。“看着个儿不大,果真能吃得那般饱?”
赵士祯笃定地点头,“能!”这是他家有过经验的,“普通妇人,三两个也尽够了,就是吃多了胃不舒坦。”
“此物从何处得来?”朱常溆想了想,“怕不是大明朝原本产的吧?这等新鲜货,若是本就有的,早就有人当作稀罕物上贡给父皇了。我猜——可是兴海事时,无意间发现的?”
赵士祯笑道:“殿下猜的分毫不差,的确如此。”他咽下最后一口甘薯,拍拍手,“此物乃存放,自漳州一路运抵京师极少有损坏的。而且听已经说服漳州知府在当地推广耕种的徐举人说,甘薯不拘土地贫瘠,随处皆可耕种。”
朱常溆眼睛一亮,“产量如何?”倘或量高,又不拘耕种土壤、气候,岂非大大减缓耕农负担。
“下官在家中辟了一小块地,尝试着种植,效果不错。”赵士祯指了指锅中所剩无几的甘薯,“这些还是由神机营出银钱买的,听徐举人言说,现今不独福建一地,浙江也开始耕作。只还少了些,所以时常买不到。”
朱常溆若有所思地点头,心里始终纠结着自己究竟是哪里见过,或是听过这甘薯的名儿。
赵士祯忽地想起一事来,“哦,徐举人自恢复官身后,便写了一封奏疏托下官交给陛下和殿下,前几日刚送来。只是今日不曾带在身上,明日再上呈于天子。”
“好。”朱常溆将最后一口甘薯咽下,意犹未尽。
午后小憩,朱常溆在树荫底下观摩着神机营兵士的训练。他有心想要多坐一会儿,但心里念着事儿,早已失了兴致,不得已便提前回宫去了。
入宫的时候还早,尚未至晚膳时分。朱常溆看过一回太子妃和小女儿,去了书房看书。他手里捧着一卷书,久久不曾翻页,心里依旧在嘟囔着那“甘薯”。
甘薯,徐光启。还有明日即将呈上来的奏疏……
朱常溆突然眼睛一亮,福至心灵。
《甘薯疏》!
手中的书卷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都没能引起兴奋的朱常溆的留意。
就说!怎会突然冒出个甘薯来。是了,前世的时候徐光启多次上疏,奏请朝廷推行甘薯,替代原本种植要求极高的稻麦。只彼时的自己忙乱于内之党争,外之努|尔哈赤,分不出心神来处理这事。
甘薯,甘薯,甘薯……
朱常溆心里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丝毫没留心周遭的事情。来问问题的朱由校抱着书卷,两只眼睛望着父亲在书房里来回打转,不多久便花了眼。
“父王是在做什么?甘薯是什么?”朱由校揉着眼睛,好奇地问。
“是好吃的!”朱常溆兴奋地将儿子一把抱起,激动地亲了亲他,“能活人命!”
朱由校的注意力被前半句话给夺走了,噘起嘴,“父王自个儿出宫去吃独食,都不带上我。校儿不高兴。”嘴巴嘟地都能挂油瓶儿了,“校儿也想吃。”
“马上,马上就有的吃了!”朱常溆的眼角不断泛出泪花来,“若是能推行至全国耕种,兴许再不用担心也有饿殍。”
朱由校这回认真地听了父亲的话,点了点头,“如果真有这般好,是要叫人去种来。前几日校儿随皇祖父去听日讲的时候,方翰林一直同我说民生疾苦,让我不要奢侈。”他骄傲地挺起胸脯,“校儿可乖了,都有认真听进心里去。”
“是,父王的校儿最乖,最懂事。”朱常溆重重地亲了下儿子,“母妃该叫我们去用晚膳了,校儿有没有偷着多吃点心?”
朱由校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特别认真严肃地小声道:“我不同母妃说父王在宫外吃独食的事,父王也不同母妃说我偷吃点心的事,好不好?”他举起手来,小拇指微微张开,“我们拉勾。”
“好,拉钩。”朱常溆好笑地学着儿子的模样,伸出手去同他拉了个勾,许下承诺。
第二日,赵士祯代为呈上来的奏疏是同前阁老朱赓的死讯一起送上来的。朱赓是因浙江贪墨案而受了牵连,不得不上疏辞官,固然可怜可惜,但朱翊钧和朱常溆都认为他并非不知其中关窍。
知道,却作壁上观,冷眼看着那些人将手越伸越长,最终酿成大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罪。
礼部给朱赓的定的谥号很快就上呈给天子,朱翊钧批了个可,便把后头的事全部交由礼部官员去处理。
比起这些事,朱翊钧对儿子口中所说的甘薯更感兴趣。内阁诸位辅臣也特别在意,此事关系到了民生,乃是国之根本,不得不重视。
徐光启的奏疏中写地很清楚,他自己就在漳州,看到了当地耕农种植。如何选育良种,怎样才能提高甘薯的产量,奏疏中都写得分明。原本还担心南地的作物无法在北地进行耕种,但赵士祯自己在家中试验了多次,的确可行。
朱常溆提出先以京畿之地尝试着种植,若果真比稻麦更好,便推行至全国。这也是处理此类事一贯的做法了,并无人反对。
京中诸事且算是顺遂,千里之外的漳州也有一桩喜事。
林海萍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红嫁衣,盖头底下让朱轩媖细心妆点过的脸上带着笑。因腿伤,她走得有些慢,但比起一开始刚到漳州的时候,要好上许多了。
史宾浅笑着看她由喜娘牵着,一点点地靠近自己。到了一臂的距离,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拉住她。
喜堂中的人并不多,史宾和林海萍无意大操大办。堂上坐着的,不过是他们的好友。
因二人父母都不在,所以便免了拜高堂,只拜了天地祖宗。寻常的俗礼也一概全免了,拜过天地,掀了盖头,林海萍也没进后头的新房,而是在圆桌前坐下,与众人一起吃饭。
方永丰一直低着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即便是现在,林海萍依然在他的心里占据着那么一个角落。看着她如愿以偿,心里自然高兴。但再想想这一路的艰辛,又觉不易,令他心疼。
他是个粗汉,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唯有不作声。
朱轩媖扫了一圈,见无人说话,便觉得有些冷清——到底是喜宴。她想了想,用眼神示意徐光启,得了夫婿的点头,便对林海萍笑道:“林夫人的身子也算是大安了,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自回了漳州后,林海萍一直都在史宾的陪伴下积极配合大夫的治疗。脸上的伤有一些比较浅,留下的疤痕也就淡了许多,叫脂粉一遮,便瞧不出什么来。有些当时深得见骨,就再没法子了。看起来总归没有起初那样可怖了。
她的腿脚也好了许多,能自如地行走。但也走不了许久,阴雨天时,伤处也会隐隐泛疼,不过也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
史宾推却了出海行商的一切事务,专心陪着她。海事他早已理顺了,又有陈恕在旁帮忙,便是他不亲自出海也无妨,只要专心留在漳州整理账目即可。
二人相处日久,林海萍在史宾的刻意引导下,渐渐脱去了原本的梦靥。心上的那道伤虽然永远留下了,但人生总没有过不去的坎。
至于往后的打算,林海萍也和史宾商量过了。“往后,我打算继续出海。”她朝有些诧异的朱轩媖笑了笑,“毕竟我是漳州水师的镇抚,总不好吃着皇粮不做事吧?”
说罢,她和史宾相视一笑。穿着喜福的史宾看起来比往常更精神些,落在林海萍的眼里,就是今日这堂中最耀眼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脸,脂粉也没能盖住她的羞涩。
史宾偷偷在桌前牵她的手,握了一下又松开,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无人留意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林海萍的脸上越发红了。
“那我就先祝林夫人大捷归来。”朱轩媖举杯,一饮而尽,面庞染上了薄薄的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