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机并不是很通此道,不过乍一听,也不免咋舌。这是翻了三倍啊!不免担心, “兵士们可吃得消?他们往常可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恐怕……”
“倒是不会。”熊廷弼笑道,“人是下官亲自过眼的,个个都是庄稼汉,一日六个时辰虽说勉强了些,却并非不能做到。”他知道李廷机不懂,便细细为他分说,“一日练兵两个时辰,乃是因为军饷被克扣,兵士吃不饱饭,并无气力去练。而今下官一日与他们五餐,腹中不饿,自然有气力了。”
李廷机点点头,“原是如此。”心里到底安了几分。又将海寇新送来的信和首级同他说了,“恐怕得尽早出海去救人了,只怕他们耐不住性子。信上已是说了,若不送银钱过去,一日一个。”
熊廷弼微微眯了眼,“下官知道了。”
第二日,他将训练的重点放在了如何操作船只以及火器之上。徐光启这回送来的火药量非常足,甚至超过了熊廷弼的估算。也得亏多了这些,可以让熊廷弼放开了手脚去练。
一月后,披盔戴甲的熊廷弼挥别李廷机和朱轩媖,登上战船出海去了。在此之前,他不仅日日花了时间练兵,更将海域附近最详尽的舆图讨了过来,日日研究。
海寇的老巢大抵在哪里,两军相遇后,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之策,基本都有了腹稿。
不过在脑海中演练得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今日是真正的实践。
比起李廷机的担心,朱轩媖却是看起来轻松极了,在堂上出面作证指出对自己行贿之人时,甚至没有刻意提出搬了屏风过来遮挡。这已是令人感到诧异。现在她又看起来丝毫不担心熊廷弼,不得不叫人觉着天家是不是就是个冷清性子。
久跟在朱轩媖身边的孙元化却是心里明白,自家师娘这是对自己妹妹的眼光信得过。以他的眼光看来,熊廷弼早已胸有成竹,绝非轻易夸下海口。
不过孙元化却无法为朱轩媖在众人面前说项,因为他已经跟着熊廷弼一同出海去了。
这也是徐光启安排了他过来的意思。原本想让张焘也一起来,只张焘推说自己年轻,尚经不得事,怕拖累了,这才只让孙元化一人前来。
徐光启是觉着,这两个学生迟早是要参加文举或武举步入朝堂。正式入朝前,能有所作为,日后授官也可以让人作为考量之用。不过张焘不愿,徐光启也不勉强。
孙元化觉着自己年长些,的确也该到了为以后考虑的年纪了。家里头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随着自己的小师妹越来越亭亭玉立,心里开始痒痒着要提亲。既要娶了小师妹,没有功名哪里能成。便是徐光启不提,他自己都会要求。
熊廷弼对于孙元化的加入也并不反对,精通火器,又师从徐子先于军事上很有自己的见地,这样的人乃是个帮手。
这回熊廷弼带了五艘大船,另有十来艘能急行的小船——乃是备着的,以防要是真的打不过,也救不出人,可以将此行的损失降低到最少。
此乃下下之策。
熊廷弼与孙元化一行出海后一路畅通顺遂,还遇着不少大明朝的海商。熊廷弼一旁看着孙元化熟稔地对这些海商打交道,心知这些人大都乃福建商帮的。
离开大明朝的疆域越远,海上的船只也就越发遇见少了。放眼望去,除了微微泛起的海浪外,唯有从海面之下跃出的鱼儿们。丝毫不见海寇的踪迹。
熊廷弼眯了眼,转头去看孙元化,“初阳,你觉得,会不会是有人通风报信?”
孙元化笑道:“我早疑上了有内贼。”在朱轩媖的货物被海寇截了之后,徐光启就同学生们讨论过这些事。“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叫他们同师娘说罢了。”
“那浙江丝商给的价极低,虽然也有量大的缘故在里头。可后来寻了人打听,旁的就没有这样低的。”孙元化微微仰起头,仍由海风吹拂着自己的发丝,“漳州织户买了丝后,在浙江境内直到温州都是安全的。为何偏偏出事在浙江、福建两个行省的交界之处?”
孙元化意味深长地朝熊廷弼笑了,“熊御史是明白的,往往越是两省交界处,就越是不好处理。海寇大都出身贫穷人家,不通此道,唯有常与官家衙门打交道的商户才知道,不是吗?”
熊廷弼默不作声,只眸色越发深沉。放在栏杆上的手紧握成拳,叫人明白了他此时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若是可能,熊廷弼非常希望此行可以将海寇一网打尽。最后是能将几个头目给俘虏了,回浙江后由他们指认出内贼。
有一便有二,那位丝商绝不会只同这一股海寇有勾结。大明朝现在还无法将海上所以的海寇一网打尽,从国内入手防患于未然才是上佳之策。
一直远眺的孙元化突然面色很不好,大喊道:“速速掉头!”
“怎么了?”熊廷弼抓住要离开的孙元化,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有船队的模样。不过看起来并非是海寇。
孙元化是跟着方永丰出过海的,所以认得那船。他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那是马六甲一带的佛郎机人,也是同海寇有牵连的。我们现在可不能暴露了。”他指着旗杆上挂着的大明朝的旗帜,“赶紧将旗帜放下来,离得越远越好。”
熊廷弼立刻就叫人一一照办。
两人一直盯着那船队,见没有追过来,才松了口气。
“咦。”孙元化却是又有了新发现,“熊御史,你看海上。”
平静的海面上陆续漂着许多看似布料的东西。熊廷弼令人将这些东西打捞上来,只觉得眼熟,再细细一看,竟是浙江水师官兵身上所穿着的衣衫料子。
这些衣料乃是特制的,以前是做不到。前几年有了徐光启的织机模板,明州水师为了区别于漳州水师,所特地定制的。
“跟着这些走。”熊廷弼不再叫人打捞,而是让船只调转了方向,跟着这些漂浮于海面上的衣料而去。
随着海面衣料越来越多,熊廷弼心下一沉,暗骂一句,“狡兔三窟。”
这本非那些海寇送信来的地方——原本李廷机和熊廷弼都认为那会是关押了明州水师的岛屿。
“是我想岔了!”熊廷弼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木刺扎进了他的手中,也不觉得疼。
看来这起海寇是算准了大明朝不会轻易点头缴纳赎金救人,必会派出水师围剿,所以特地布下了这个局。等不明就里的熊廷弼主动送上门后,再一举杀了这些人,手中的筹码也就更多了,根本不用担心再三吃了败仗的大明朝廷不给钱,
熊廷弼自认还是有些本事的,在此次正式出海前,颇有一种自负之感。而今现实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无妨,这是老天爷开了眼,站在了我们这边。”孙元化怕熊廷弼气极,不能冷静指挥,赶忙宽慰道,“待先将人救出来再说。既然这岛上有明州水师之人,必定会有看守。”
熊廷弼并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不错,但必定不会太多。他们既然定了心思要将我们一网打尽,绝大多数人手是不会在这里的。”他深深吸了口气,“如果可能的话,兴许我们能以无伤亡的代价将所有人救出来。”
至于救了人之后,要不要报这一箭之仇,另当别论。
到了岛屿附近后,熊廷弼先派了几个机灵的用快船前去附近查看。孙元化自告奋勇,也一同前往。
不多久,他们就赶回来了。孙元化眼睛尖得很,岛屿又小,将岛上的事儿看了个一清二楚。“人不多,几十来号人。但是没能看见明州水师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林中。”
熊廷弼点头,将佩刀在腰上系好,这次他打算亲自打头阵。“这船上所有的事,就交给初阳了。”
孙元化一愣,而后赶紧将人拉住。“若是出了意外,我回去如何向先生和师娘交代!”
熊廷弼在他手上拍了拍,粲然一笑,就拉下他的手,快步离开。孙元化眼睁睁地看着熊廷弼从船上下去,到了那快船上头。偏又不敢喊,怕暴露了行踪。
岛上的情形果真如同孙元化所推测的那样。熊廷弼在海上还会有几分忌惮,到了岸上,那就是他的天下了。身为文臣,却从未落下过自己的一身武艺,日日练习。昔日的点滴积累,到了这一刻悉数爆发。
熊廷弼一路杀过去,眼光极毒地认准了当中的小头目,冲上去将他一把放倒,捉了个活的。
其余人,杀无赦。
被俘虏的明州水师果然被隐藏在林中。被杀的那一位,乃是明州水师中的一位镇抚,撕下身上具有标识的衣料扔在海上便是他的主意。后来被海寇们发现,才从海边转移到了不近海的林中。
直到被杀,这位镇抚依然相信朝廷不会放弃他们,一定会来救他们。
只是他自己没能等到这一天。
年轻的孙元化听着被解救的明州水师官兵述说这段日子以来的苦涩艰辛,几度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扭头看着沉默不语的熊廷弼,“要打吗?”